小词的来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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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已有 756 次阅读  2016-10-09 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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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人都会痛苦,也各有其疗伤方式。对于我,有一阵子是看诗。去年还在学校,写了一篇文章,回看意思不大,颇牵强颇乱。现在有些压力,准备选杜诗闲翻,传说中有人看杜诗头痛就缓解哦。文化还是很有力量,人也应该有些兴趣并投入其中。

  西方诗歌治疗中,专业人士把心理障碍看做是生活中的问题而不是心理疾病,他们会使用来访者一词。中国古代无专业诗歌治疗师,但古典诗词或可起到“总是去安慰经常去帮助有时去治愈”的作用。各代歌女,词人,词评家,读词人,无形中组成一个超越时空的特殊治疗网,这与运用非洲人集体支持方式的联网治疗不同,可看是中国古代一种特别的团体治疗。我把歌女,词人,词评家,读词人都称为小词的来访者。
        早期小词的内容十分丰富。《敦煌曲校录》“卷末有《定风波》三首,咏伤寒”,摘录如下:“此是三伤谁识别,情怯,有风有气有食结。时当五六日,言语惺惺精神出,勾当如同强健日”三曲《定风波》可能是医生所作,以安抚人心,此时医生偶然成为业余诗歌治疗师。后来小词多是文人诗客所填,且多是写给歌女的唱辞。“庶使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南国婵娟,休唱莲舟之引”于是首本词集《花间集》被编写出来。《花间集》可视为一间诊所,部分诗歌可称为“心理诗歌”。叶嘉莹先生认为,《花间集》均为歌辞之词,后世还有诗化之词和赋化之词之分。历代词评家也以词话形式鉴赏各诗词流派。通过歌女的吟唱和词评家的评说,小词流行甚广,以致读词人颇多,“凡有井水处皆能唱柳词”。不同时空的歌女,词人,词评家,读词人有意无心便成为小词的来访者,我以《花间集》的部分小词来阐述歌女,词人,词评家,读词人这一治疗网如何体现心理治疗的许多特征。
歌女与诗歌有密切关系。歌女也写小词,如《望江南》:“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夜久更阑风渐紧,为奴吹散月边云”。歌女多为弃妇,常唱些相思怨别的情诗,温庭筠十几首《菩萨蛮》就极容易引起歌女共鸣。西方治疗师进行现场治疗时,他们会和来访者一起到与来访者问题相关的场所中进行工作。《菩萨蛮》系列词将歌女带入生活境地,可视为情景剧,将经历故事化,有利于外化问题。“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开篇便把歌女带入熟悉安全的生活环境,一个美丽女子被破晓日光惊醒。此外,温庭筠的小词也肯定了女子的美,考虑到女子被他人接受,被尊重被爱的需要, 而这是新弗洛伊德治疗极力强调的。亨利,沙利文注重人的社会关系的重要性,认为治疗会谈同时也是一种社会交往。歌女为西园英哲唱歌助兴当然也算一种社会交往,虽然他们不是诗歌治疗师,并不以友爱真诚的态度相待,但《菩萨蛮》系列词对美丽女子生活情感状态的客观描写可以引起歌女共鸣并思考自己的处境。
勒内认为诗歌疗法着重的是人本身而非诗歌本身,人自然是指来访者与诗歌治疗师。中国古典诗词中,人也包括诗中之人,诗中之人可参与治疗过程。诗中之人个体的独特性,在于对别具一格的生活格调的追索与实现。十来首《菩萨蛮》出现很多精美之物,“双双金鹧鸪”,“玻璃枕”,“沉香阁”……同时也写恋情,“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这种丰足的生活与积极的情感态度可作为歌女有益的虚拟目标,诗中之人便可成为歌女的客体。客体可以是生命中重要之人。人对世界的体验来自于与爱和仇恨有关的客体。歌女可顿悟所有的人都必须面对非常神秘的事情之一,就是爱与仇恨,两者是分不开的。
        温庭筠作为词人,对歌女而言,他可以是不自觉的诗歌治疗师,但他本人也是小词的来访者。来访者中心疗法假设所有的人都有基本的自我实现的倾向。温庭筠的自我潜能无法实现,他“有气干牛斗,无人识辘轳”,不仅如此,“寒心畏厚诬,积毁方销骨”,正性自我意象与负性外部批判之间的冲突导致他的焦虑和不幸福感。再加上甘露之变社会环境的大变动,他丧失了一定程度的秩序感,因此,他创作了大量的闺房诗,闺房生活是宁静而有秩序的,给他的心灵很大的慰藉。
        格式塔治疗中空椅技术最为著名。一个词牌便是一张艺术空椅,词人想象一个人,一种物体,一种感受或场景在其间出现,并与之对话。温庭筠想象的常为被抛弃的女子。“春梦正关情,镜中蝉翼轻。”“春恨正关情,画楼残点声。”而被抛弃的女子形成一种诗歌传统是中外普遍的诗歌现象。中国古代伦理关系中,君为臣纲,夫为妻纲,男女关系与君臣关系有相似之处。不受重用的词人(臣子)便与被冷落的词中弃妇产生共情。词人的这种被压抑在无意识中的强烈感情通过创作诗歌得到释放宣泄。另外,心理剧强调角色的作用,温庭筠进入《菩萨蛮》中女性的角色,双重性别不仅形成小词低回要眇的美感特质,还有利于深入探索词人内心情感,形成一种鲜活形象。
        清朝词评家张惠言指出温庭筠词“感士之不遇也”,体现常州词派论比兴寄托,意内言外的主旨。张惠言词现存46首,以杨花形象寓怀才不遇自伤漂泊的感喟,出关见桃花也寄托飘零沦落之感。同样作为小词的来访者,他也进入女性的角色(移情),并被小词暗示(对应现实经历的大问题),感受到自己并不孤单(普遍化),所以“此感士之不遇也”也是共情。另外,张惠言说“照花前后镜”“双双金鹧鸪”有离骚初服之意。诗人屈原“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佩缤纷之繁饰兮,方菲菲其弥章”。屈原用衣服的华美象征品德的美好,《离骚》通篇证明了他的忠爱。“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士的传统代代相续,词评家将贤人君子引入词话与诗歌治疗师将追索实现别具一格的生活格调的诗人引入治疗过程有异曲同工之妙。马洛斯提倡一种心理疗法的新模式,不以病理学为基础,而以诗人浓郁的生活格调为基础。社会学习理论家们指出,人类通过观察他人的行为就可学习相似的行为。诗歌治疗中,历史上的伟大诗人应成为参与者,并起榜样作用。
        《菩萨蛮》可看作是一首未完成的诗,历代都有填此调者,如宋辛弃疾《菩萨蛮—郁孤台下清江水》。虽美感特质与温词不同,但千古的共情延续着。李之仪词评“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可解为共情不尽。一个词牌被反复填写,一首诗被步韵被翻意,不同时空的人重新发掘和体验思想与情感。新鲜的措辞润饰着旧有的词汇,修饰着诗人们相似的经历。
        千古的共情和小词广义的心理治疗作用往往是不自觉的。小词的来访者,包括一部分读词人和词人本身对小词的态度值得注意。中国向来文以载道,诗以言志,小词若找不出道德的作用,会令人产生困惑。《冷斋夜话》中佛家宗师法云秀对黄庭坚说:“诗多作无害,艳歌小词则罢之。”王安石读晏殊词后叹道“为宰相而作小词,可乎?”小词对传统的士大夫而言,沦为诗余,“空中语”。而诗言志,诗与作诗都可作强化物。“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纵死犹闻侠骨香。”这些言志的诗与作这样意气风发的诗当然是积极行为的阳性强化。然而,小词和填词同样也可是强化物,不管词的地位如何。据普雷马克原则,强化物可以是有机物认为有价值的任何事物或活动。
       《苕溪渔隐丛话》里记载,晏几道对一朋友说:“先公平日小词虽多,未尝作妇人语也”。那小晏的《小山词》大概也不肯作妇人语而必有所寄托了。王国维取晏殊“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一句为人生第一境界,可见他并非视小词为“空中语”,而是于人生有象征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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