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性恋,精神病,中国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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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已有 1121 次阅读  2016-10-24 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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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在大城市,同性恋正被逐步接受,甚至成为时髦,但是在乡村,依然遵循着传统的生活方式。本文所述,是河南驻马店一位男同性恋因性倾向被送入精神病院的故事始末。这不止是一个人的悲剧。


采访 | 罗洁琪 张莹莹

| 张莹莹

 


1


十二岁那年,刘东发现自己和别的男生不同。夏天,乡村男孩穿着带袢凉鞋甚至塑料凉拖在外面疯跑,但他干净、讲究,凉鞋里一定套着双白净净的袜子。最重要的是,其他男生总想引女孩子注目,他注目的却都是男孩。


刘东出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家里六姐弟中排行最小。到十六岁,他初中毕业,靠打工、帮家里做生意手里有点钱,买衣服都要专门从兰青乡跑到正阳县城,进全县最潮的两家店。他喜欢上衣颜色鲜亮,裤子口口袋袋,还打着破洞,露出一小片皮肤。他身量纤细,坐着聊天时,说到高兴处,会脊背挺直、扭一下腰,手指摆成一个纤柔的姿势。邻里都夸他时髦,可是没有人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刘东觉得,可能世界上只有自己一个人是这样。


2001年左右,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一名同性,那人主动地接近他,很快,他们发生了关系。


刘东爱上了这个人,没有同类的孤独感破除了,他省吃俭用,把好吃的都留给他。相处了一年半,有一天,他告诉刘东,自己要结婚了。


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这样的感觉又回来了,并且变得更糟,因为刘东感觉被人欺骗了。他把那人的照片都烧掉,还想烧他留在刘家的衣服,又听说烧一个人的衣服对那人不好,思想一番,让人把衣服捎走了。他性格柔软,总想得饶人处且饶人。那人告诉刘东,结婚吧,结了婚就好了。


结婚吧,刘东的父母也这么说。他20岁,在河南农村,不少同龄人都当爸爸了。早前父母给他介绍过一个姑娘,姑娘中意他,但他不咸不淡,每到过年总不愿意到她家里去。姑娘等了他两三年,死了心。


第一次和同性恋爱失败后,刘东抵抗的力气消散了许多,找到同类的希望更加渺茫。父母又给他介绍了邻村的林红,认识三个月,他们结了婚。结婚前一天,刘东对父亲说:总有一天我会离婚!父亲答:离就离,反正现在肯定得结!” 


林红觉得自己嫁了个好男人。刘东不抽烟不喝酒,愿意下苦力挣钱,和别的女人也从来没有暧昧的嫌疑,他在外面进货、交际,她放心。刘东在性方面从不主动,但每天做生意那么累,这可能也是正常的吧?夫妻间磕磕绊绊是免不了的,可他没打过她,顶多红了脸、吵几句。她一想到他的好处,就甘愿在拌嘴之后主动说几句软话,把饭端到他面前。


一年后,他们的儿子出生;又过了四年,女儿出生。期间,刘东兄弟分家。他得了几间漏风漏雨的旧房,加上自己买的一辆摩托车,做起了水果生意。每天早上,他到批发市场进货,再到临街的摊子上卖;下午,妻子看摊,他能在家休息一会儿。他自信是个懂得经营的人。没过几年,他的摊子成了乡里最大的。他有了两套房、两辆货车和一辆20万左右的轿车。


有一天,那个曾经欺骗他的人到摊子上买水果,刘东面色正常地接待了他,反而是那人有些尴尬。钱货两讫,刘东说: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们都忘了吧。那人答:会的。


那些年,刘东也暗恋过别人,但他小心翼翼,不敢露出任何端倪。他感到压抑。他想,是不是某些秘密要带到坟墓里。

 


2


也是在十一二岁,小夏发现自己喜欢男生。他1992年出生在正阳县的另一个乡,距离刘东家四五公里。初中毕业后,他跟随姑姑到杭州打工,此后大部分时间都在杭州生活。有人给他介绍杭州当地女孩当女朋友,他在周末如例行公事一般请她看电影,到她家陪她父母聊天,但他不知道对她说什么,对她的身体也毫无欲望。三四个月后,他们分手。经过这次与异性交往的失败尝试,小夏决定,他一定不能结婚,伤害自己也伤害别人。


作为一个九零后,小夏上网很早,刚具思索能力,网络就在那里。通过网络,小夏认识了几个也在杭州打工的同志。他们的行事如出一辙:迅速要照片,迅速见面,见面之后迅速讲明,我有家庭,想找一位同性情人。小夏总是拒绝。他不愿意和有家庭的同志牵扯不清。


也许是因为对在杭州寻找伴侣的失望,20145月的一天,他在同志交友网站BF99上进入驻马店版块,发了一篇名为《有爱正阳》的帖子,帖子写道:真心想找一位以不结婚为目的、和我一起生活的朋友。


那年年初,刘东买了一台电脑,想在网上看电影。一个下午,妻子看摊,孩子上学,他突然想到,网上有没有两个男人之间的片子?出乎他意料,这样的片子很多,他又想,既然有人拍,是不是实际生活中也有这样的人?


他由此头一次看到了同性恋这个词。他搜到了几个同志论坛,看他们聊什么聚集地点,他觉得肯定不是自己这样的人,怎么他们还聚集?跟犯罪团伙似的,肯定不正常。他看帖,回帖。由于上网经验很少,他用手机注册了用户,因此ID缀上了手机号。


第二天晚上,一个来自郑州的陌生号码打过来。刘东以为是水果商,他用河南方言和对方打了招呼,对方用普通话回应了他。他愣了几秒钟,赶紧奔到一楼卫生间,小声说:你能不能不要说普通话?对方问得很直接,你是1还是0?是攻还是受?刘东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呀?” 


这样的话题至今仍让刘东羞涩,在当时,他更加羞臊难当。但他还是高兴,世界不一样了,原来还有很多和他一样的人。在一个名为BF99的网站上,他进入按区域划分的驻马店板块,发现了小夏的帖子,《有爱正阳》。刘东显然并不符合小夏不结婚的要求,但他被那种真诚打动了,他加了帖子末尾的QQ


小夏通过了刘东的QQ验证。他问,你有家室了吗?


刘东没有隐瞒。小夏于是冷淡下来,三句话只回复一句。一两个月过去,小夏的工厂倒闭了,他心情低落,在某个晚上打开QQ,看到刘东留下的好几句问候,他觉得很温暖。


他们的关系迅速升温,每天打五个电话,聊四五个小时,有时能聊到凌晨三四点。他们都有一点浪漫,言谈有小镇青年的文艺腔调,就像刘东总结这段关系,我们是心与心的陌生,到心与心的靠拢。小夏仍然对刘东的已婚身份有顾虑,可是刘东一遍遍安慰他,不用担心,一切我都会处理好,我会给你一个家。


20151月,临近春节,小夏放假回家。到正阳县汽车站的长途大巴晚点了,刘东从前一天晚上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6点。在网上和电话里聊了几个月,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面。车站脏乱,空气寒冷,他们不顾跋涉和等待带来的疲惫,激动难言。小夏走上前去,拉住了刘东的手。事后回忆,刘东说,冲动的感觉;小夏说,一见钟情的感觉


刘东送小夏回家。隔了一天,刘东开车接上小夏,一起到驻马店市区玩了一天,他们正式确立了恋爱关系。小夏问刘东: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啊?刘东笑了:有可能吗?


过了年,刘东要小夏到自己家住,一直住到正月十五前。林红只当小夏是刘东新认识的朋友,她觉得小夏是城里人,讲究卫生,怕是不习惯乡里的环境,小夏来了,她恪尽本分,专门换上了干净的被罩床单。


正月十五后,刘东又到小夏家住了十来天。回到自己家一两天后,又把小夏接了去。他们亲昵到无暇顾忌旁人的程度,林红看不下去,把饭端上桌子,夹了菜自己在外面吃。街坊里有人跟小夏开玩笑:你们跟夫妻一样,形影不离。


最先看出异样的是林红的姐夫,他告诉林红,林红又告诉了刘东的二姐。刘家气氛变了。


刘东决定和小夏一起走。农历二月初二,他们开着车去杭州。路上,小夏说,这就算我们结婚了吧。


刘东希望用出走的方式让林红接受他离开的事实,想等她的心情慢慢冷却,再回来办离婚。但那天晚上他就接到家里电话,林红四肢僵硬,口不能言。他只好又开车回家,到家是二月初三晚上,他一夜没睡,和林红摊牌。他讲述了自己如何在十一二岁开始喜欢男孩,如何在婚前被人欺骗。他说,希望离婚,财产可以全部留给妻子和孩子。林红哭了,她不同意离婚,她说,你这是被小夏带坏了!早上四五点,林红把刘东带到自己姐姐家,让姐夫劝刘东,姐夫说,你走这条路,死路一条! 


刘东假意顺从,说要去杭州找小夏摊牌,林红信了他,给他七天时间。刘东坐上大巴去了杭州,和小夏正式开始两个人的生活。林红不能接受,用母亲的病,用孩子的思念,几次三番让刘东回家,还说,回家就和他离婚。但刘东一到家,她就剪断网线、没收他的手机,想要切断他和小夏的联系。她展露出一个女人维护自己家庭的悍然。林红恳求他留下,她说,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只要你在家里,好好带着孩子就行。


2015927日,林红打电话给再次离家的刘东,问他在杭州的地址。反复追问中,刘东说了。三天后,林红、刘东的二哥,和二姐的女婿开车来到杭州,要把刘东带走。他们甚至提前通知了当地警方,让警方帮忙劝说。一行人来到刘东的住处,二哥一见到他就当众给了他一耳光。妻子让刘东跪下,他不跪。警察也劝刘东回家:回家好好过,你看你现在这么娘娘的。刘东拉住小夏:要走,小夏必须和我一起走。


因为堵车,他们102日才回到兰青,刘东的哥哥又当着邻居的面打了他,小夏的膝盖也被踢肿了。二姐说刘东:全县找不到你这样的人!丢死人了!

 


3


2015108日,刘东起得很早。前一天,他已经收拾好衣服。按照这几天他和妻子的协商,他们要趁国庆假期后第一个工作日去正阳县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他打算办完手续,回家拿上衣服就跟小夏走。妻子租了辆车,坐进副驾驶,刘东坐进后排,两个哥哥分坐在他左右。他有点奇怪,我们去离婚,哥哥们跟着干什么?妻子说,做一个离婚见证。


车子进了县城,刘东记得民政局要向东,车子却向西拐了弯。他有点惊慌,这不是去民政局的路!妻子说,你记错了。他挣扎起来:到底要去什么地方?妻子不说话。是不是要去算命的地方?刘东问。他想起来,妻子曾经让他去求神拜佛,治好他的毛病。妻子说,是。刘东不再挣扎。


他看到那堵灰白矮墙才觉得不对,矮墙上镶着金色大字,驻马店市第二人民医院,下方括号,精神卫生中心。电动大门开着,车子没停,直接开到住院部楼下,那儿已经等了四五个穿白大褂的男护士。刘东被拽下车,护士们过来想要架着他,他一股倔劲上来,我自己走!他想,他们应该不敢对自己怎么样。一群人上到四层,右侧是两扇灰色铁门,门旁边有个白色方块,上面一个圆圆的小红灯森森亮着,像时刻戒备的一只眼。一个护士掏出卡贴上去,一声响,门打开了。刘东这才慌了,他知道他即将失去自由。


几只手把他四肢拴在床上,他动弹不得,被脱得只剩内衣,套上了蓝条纹的病号服,手上套了一条红色腕带,上面写着性偏好障碍。他床头的卡片上,写的也是这五个字。他大声喊叫,要给小夏打电话。林红先是不肯,刘东说,如果不打,他就不吃不喝死在医院。林红把刘东的手机拿在手里,拨通小夏的号码,打开外放,你要是说你在哪儿我就立刻挂断。


那天早上八点半,留在家里的小夏接到了刘东的电话,声音很急,让他找他妈妈来接听。事后小夏说,刘东是怕小夏接受不了,让他妈妈好好照顾他。小夏觉得不对劲,问他在哪儿。刘东不肯说,小夏反复问。突然,刘东大声说,你快来救我我在精神病——”电话断了。


小夏立刻报警,说刘东被绑架了。兰青派出所的警察去了刘东的家,大门紧闭,邻居说,他们早上六七点就出门了。小夏一直给林红打电话,林红不接。到11点多,林红接了,说:送走了,你不用找了。


他先在刘东进货的批发市场门口蹲了两天,然后到正阳县找,正阳没有精神病院,他又去了信阳市(信阳市区比驻马店市区离兰青乡更近),找到信阳精神病院,住院楼一层层找过去,对方告诉他没有刘东这个人。


1012日上午,小夏找到了驻马店精神病院。他穿过门诊楼,进入住院部3号楼,医院里拿药的、问询的,人来人往,他从一层开始拍打灰色的铁门,拿出刘东的身份证询问有没有这个人。底下三层都告诉他,这儿没有,你到楼上再看看。小夏上到四层,继续拍门。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医生出来,将门打开一条缝,小夏给他看刘东的身份证,医生说,有的,你要见他?你要问问他的主治医生。


主治医生在电话里拒绝了小夏,男医生关上了门。小夏不肯走,他站在门外,透过中间的玻璃看着,一直看到下午。他看到了刘东。





4


刘东已经在这里呆了四天。每天四次,护士拿着药过来倒在他手心。早上是一种带着涩涩甜味的小颗粒,中午和晚上是灵芝分散片和奥沙西泮片,夜间十点钟是一种黑色药丸。他顺从地吃下去,再按照护士的要求,张开嘴让他看看有没有咽下去。带着对挨打的恐惧,刘东心想:总不能毒死我!他看到旁边的人因为不愿意吃药,被三个男护士按在床上,筷子别开嘴巴,药丸塞进嘴里再往里灌水,鼻子一捏,药就下去了。那人的嘴巴被筷子撬出了血。还有个年轻人也不愿意吃药,护士一巴掌过去,那人脸上的青春痘都崩开了。


那天下午,他穿着病号服在楼道里晃悠,想透透气,忽然在玻璃中看到小夏,立刻凑了过来。他们大声说话,玻璃阻挡了声音,小夏从包里掏出纸笔,写了几句话,问他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还告诉他不要说自己不是精神病,你越说医生越以为你有病。小夏把纸条从门缝里塞进去。又写了一张纸条问他,你选择谁?刘东说,选择你。不到两分钟,医生出现了,把刘东拖回病房,他给小夏打手势,记得吃饭。小夏在外面冲他竖大拇指,让他坚强。


小夏在厅里靠墙的椅子上过了夜。第二天早上9点,门开了,一群穿着病号服的人列队从门中走出,进入电梯。趁着人多,小夏跟上去,挤到刘东身边想把写好的纸条塞给他。刘东胆子小,不让他递。小夏跟着他们下了楼,看着他们进了3号楼后面的住院部1号楼。那栋楼很大,他想象不出来怎么才能找到刘东。10点半,穿着病号服的人又列队从1号楼走出,每队在三名护士照看下回到病房。


那一个半小时是精神病人的文体时间,他们进入1号楼二层,进行文体活动1号楼由一道弧形楼和一道直线型楼组成,进行文体活动的二层区域位于弧形和直线中间,向南的那道弧线中阳光最好,房间里摆着乒乓球案子、健身器材、桌椅板凳,另半边分布着棋牌室、图书室、微机室,供病人们活动。


14号早上9点,刘东和其他病人又列队去了1号楼,小夏站在楼下。他说,那一刻像是心有灵犀,他抬起头,看到刘东的脸出现在二楼的窗边。他听不见他说话,但他看到刘东伸出手臂,指着斜后方。他穿过1号楼一层大厅,沿着楼的外缘走到西南角。那儿的二楼是个男厕所,刘东假装上厕所,趴在窗户边跟楼下的小夏说话。每个能拉动的窗扇外都固定着深灰色的钢铁百叶,顺着百叶的缝隙,刘东能看到小夏,但小夏几乎看不到他。因为要提防随时会来检查的医生,还有可能会打小报告的病人,他们谈几句就要中断。刘东回到文体区晃悠一圈,让医生看到,再回到厕所继续谈几分钟。他们一直谈到十点半,刘东必须和其他病人一起列队,回到3号楼那两扇刷卡的铁门后。


在椅子上躺了两晚,小夏感冒了,回家休息了几天。他想到QQ好友中有一位律师,便询问他怎么办,那位律师建议他找一个叫阿强的人,小夏搜到了阿强的微博,在评论中告诉了阿强这件事。阿强是民间组织同性恋亲友会的负责人,他曾通过诸多社会活动,为中国同性恋者争取平等权益。 


很快,阿强打电话给小夏,让他问清楚刘东想不想出院,是被强制的还是自愿入院的。


第二天是周五,小夏又去了精神病院,刘东透过厕所的窗子看到他在下面,哭了。他说,自己很害怕。最初他以为待十几天就能出去。但他问了医生,医生说至少要一个疗程,也就是三个月。他怕三个月后自己没病也要得精神病了。现在每天的文体时间,他都申请走楼梯,只为离开其他人,享受一分钟的自由。看不到小夏他的精神尤其无望,晚上别的病人都打起了呼噜,他还睡不着,在脑子想象一片空茫茫的大海,什么都没有。


他渴盼小夏带他出去。


20151026日上午,阿强和小夏来到驻马店精神病院,和医院交涉要把刘东带走,医院不同意。阿强向医院表示,20014月,《中国精神障碍分类与诊断标准》第三版将同性恋从精神病名单中删除,同性恋不是病,不需要医治。由于医院仍然不同意刘东出院,他报了警。


医院给刘东的妻子打了电话。下午三点钟,刘东的妻子、姐姐、姐夫和侄女婿开着车来到医院,他们对阿强很不客气,觉得他多管闲事。林红交了四五千块住院费,医院又给刘东开了十瓶补脑液和十服奥沙西泮片,共计1400元。家人带着刘东走向停车场。


小夏刻意躲开了刘东的家人。他站在门诊楼二层的走廊上,隔着玻璃窗,看到刘东换上一身旧衣服,低着头缓慢地迈动步子,像是老了几岁。


 

5


离开精神病院后,刘东决定起诉它。这也是阿强的朋友燕子给予他的建议。燕子本名彭燕辉,也是一位同志维权人士。20142月,他到重庆一家名为心语飘香的心理咨询机构进行扭转治疗,遭到电击。20143月,燕子将心语飘香告上法庭。20141219日,北京海淀区人民法院判决燕子胜诉,判决书中写道,同性恋并非精神疾病


精神病院,是很多同性恋的归宿。即使被去病理化之后,仍有为数不少的同性恋被家人送入精神病院,进行各种各样的强制治疗。燕子对心语飘香的胜诉,被认为是中国同性恋依法维权的一大突破。律师黄锐也是燕子介绍给刘东的。


2016517日,刘东委托律师黄锐,向驻马店驿城区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诉讼,请求判决确认驻马店市精神病院自2015108日至1026日强制他住院、禁止他出院的行为侵犯了人身自由权,并判令精神病院书面赔礼道歉,赔偿精神抚慰金一万元。选择这一天,是因为1990年的这一天,世界卫生组织正式将同性恋从精神病名册除名。过了将近一个月,613日,驿城区人民法院正式立案。


9月21日,法院原本宣布这天开庭。律师黄锐到了现场,刘东没有来。

 

黄锐说,开庭前,他在法官的卷宗中看到了刘东在驻马店精神病院的病历,上面写着刘东的症状是焦虑障碍,并不是此前刘东说的性偏好障碍。但是在下方的两个选项中,勾选了非自愿治疗,在防止自杀防止暴力防止出走选项中勾选了防止出走。黄锐说,这一证据对刘东相当有利。


在律师的申请下,法院还调取了去年1026同性恋亲友会的阿强报警后当地派出所的接警记录,并将它作为关键证据。根据律师黄锐的说法,原定开庭当天法院刚刚拿到这份证据。法院以此为理由宣布推迟开庭。


黄锐还说,法官希望庭外和解,或者不公开审理。黄锐不同意。他觉得,如果不公开审理,这个为同性恋争取权益的案子就没有了意义。


910分,黄锐传达了法官的决定:推迟开庭。至于何时开庭,没有确切的消息。


 

6


当天下午一点,我在驻马店汽车中心站坐上了去正阳县的大巴,正阳县城距离驻马店市区80多公里,需要1小时40分钟。再坐上小巴,到刘东的老家兰青乡。


到正阳的小巴破旧不堪,没有时刻表,等到人坐满了六七成,才离开车站,一路按响喇叭,捡上那些路边等待上车的人。在歪歪扭扭的颠簸里,一个男人劝同伴不要买瓶装水,不如吃个才几毛钱的橘子。他吃了两个,睡着了。车辆激荡起的尘土不可停息,把路两边的柳树和苘麻的绿色遮盖完全。四十分钟后,车子拐上向西的一条小路,路靠北的一半都被灰黄色的带壳花生占据,间杂着被晒成金桔色的玉米棒子。花生和玉米像一条绳索串联起路两边时有时无的人家。突然,房屋密集了起来,房前头钢铁架搭成的棚子错乱着连成一片,延续了几百米,深蓝的大红的招牌争先恐后,兰青乡到了。


刘东和林红的家是一栋贴了暗桔色瓷片的两层小楼,上下各两间,从路上看得到二楼窗户里挂着粉紫色的窗帘。一楼的卷帘门紧闭,门前堆满了用来装水果的黑白塑料筐子。


街边的男人说,你去路口看看,东边水果摊是她家,要是还没有就去西边看看,西边那个摊儿是他二姐。


东边水果摊后只坐着个半大小子。走到西边,我看到了坐在红蓝条纹塑料棚子里刘东的二姐。她黑瘦,穿一件以黄色为主的花上衣,一簇短发在头顶支棱着。得知我是北京来的记者,她赶紧拿出一只马扎让我坐下,从摊子上拿过一只梨揉搓掉尘土,递给我的时候发现上面已经有一块腐坏的黑斑,又赶紧换了一只。


刘家姐弟六人,大的三个是姐姐,小的三个是弟弟,刘东和二姐读到初中毕业,是家里教育程度最高的两个人。在家的五姐弟中,只有二姐会发短信。卖水果、种地之余,她喜欢看看手机报,看看电视剧,她见到过同性恋这个字眼,但她从未想过它会和自己的弟弟扯上关系。去年,过完春节不久,弟媳林红告诉她,小夏不是啥好人,他们俩不对劲是搞同性恋 


那个小夏,跟我儿子一般大。去年八月二十(农历)把他们拉回来,我说你长得一表人才,你不寻个小妮儿成立家庭,你非要把这个家庭搞散。他哭得一抽一抽的,说我就是这样,我爸我妈带我去郑州、武汉都看了,都治不好。我们这也是听说哪儿有人是同性恋,送到精神病院治好了,才把他送进去,又让小夏弄出来了,我们都不知道他们是咋又勾结到一块的。


她问我,世界上真的有同性恋这回事吗?


我说:有。


国家不管吗?这个事不犯法吗?


不犯法。


她双手捂住脸揉搓着,干瘦的皮肤随着她的剪秃了指甲的手指,移动着一道又一道黄黑的皱纹。她又问了第二遍。她不知道自己的弟弟告了精神病院。


不管自愿不自愿,他咋能告医院呢?我这个三弟是有点毛病,没有毛病能搞同性恋?不知道谁出的主意,谁出这个主意谁是向着他的。不是想让他一家人好好过吗?俩小孩,大的那个前天还在我这儿,流鼻血,他十来岁了啥都知道,他心理压力不大吗?


她问了第三遍:同性恋不犯法吗?


不犯法。


我的天啊,不犯法。我听说对人的身体不好。


一样。


一样咋不生小孩呢?没有小孩咋办?老了谁管你啊?她像是下了决心,我跟你说,同性恋只有死没有活。肛门对肛门,那能卫生吗?我一个玩多少年的好朋友,她亲兄弟媳妇的爸爸,同性恋,那一个趴在他身上,清早一看,俩死一块了。前天我去街上买衣裳,就有人问我,你兄弟回来没?我说没有。街上都知道我兄弟跟同性恋走了。那个卖衣裳的说,他们那街上谁谁谁,也是俩男的搂着,夜里直接死床上了。从他们发生性关系到死,不出三年。人到世间几十年光阴,还不珍惜,非要赶着去死吗?


她想让我见到刘东时劝劝他,早点断了和小夏的关系,回到家里,这是人命关天的事。人跟庄稼一样,必须阴阳平衡。庄稼光下雨不晒太阳,淹死了;光晒太阳不下雨,旱死了。人得阴阳平衡,才有了夫妻。他们这样继续下去必死无疑。


她坐在马扎上,身体前倾,手托着腮,陷入无法解开的忧烦里。沉默。旁边的水果摊上,苍蝇像微型的黑色鸟群,起飞来去。


第二天,我又从驻马店市区出发,来到兰青乡。这天兰青乡有集,买水果的人多。刘东的妻子林红正站在她的水果摊后面。很容易看出这个水果摊的实力,它足有五米长,几乎是刘东二姐摊子的两倍。像是直接倾倒上去的,苹果、梨、橘子、香蕉和葡萄间杂放着。林红穿着水红色上衣,银灰色紧身裤子,头发乱蓬蓬地在脑后扎起来,脖子上戴一根粗金链子,手脚麻利地给人称橘子、拆塑料袋、找钱,再送给那人带的小女孩一根香蕉。


去年十月底,刘东刚离开精神病院时,我的同事罗洁琪曾电话采访林红。林红说,小夏是骗子,总有原形毕露的那一天,刘东跟着他,没有钱,寸步难行,等到山穷水尽那一天自然就明白了;刘东搞同性恋,不是生病就是心理变态,就是要送到精神病院。罗洁琪听不大懂驻马店方言,她们的交谈并不顺畅,很快,林红挂掉了电话。


我想,也许我的河南方言能起点作用。但她挥舞着塑料袋,打断了我的自我介绍:别来找我。他是死是活,和我都没有关系!你去找他哥,找他姐,别耽误我做生意!


我决定去找刘家二姐,看她能不能劝劝林红和我聊一聊。几分钟后,林红站在了二姐的摊子外,开始骂我不知道哪儿来的野人,要拉我去派出所。隔了几步远,我跟在她后面,试图解释。她离开摊子,进入一条稍窄的路,又拐了个弯向前,市集的人声没有了,我忽然发现周围都是住户。林红开始打电话。


我转身往回走,林红在我后面持续骂着,几分钟后又加入了一个男人的骂声。


今年春节过后,林红有了新的同居男友,她和刘东家人的关系因此变得微妙。我未能和林红有一句正常的交谈。后来我意识到,林红有可能把我当成类似阿强那样同性恋组织的人,就算我是个记者,对她而言也无非是多管闲事。刘东抛弃了她和两个孩子,她非常愤怒,而丈夫跟同性恋跑了,更让她觉得丢人。


她和男人边骂边追向我。身后驶过来一辆私家车,我拼命挥手,它居然停下了。


车驶过兰青乡街道,驶过花生和玉米组成的绳索,把我放在通向正阳县城的那条满是大坑的路上。我坐上小巴,换乘,回到驻马店市区。驻马店正在为创建全国文明城市、国家卫生城市所谓双创奋力,崭新的洒水车勤快来回,播撒音乐和水。我离开了乡村。

 


7


924日,我到了刘东和小夏所在的城市。他们不愿公开地名,以免再次被刘东的家人找上门来。他们俩在一所靠近郊区的电子厂上班。电子厂不大,三四十个人,小夏做管理,刘东跟着他在流水线上忙活。他们每天从早上8点忙到晚上10点,挣几千块工资,租了一间小屋,一起生活。


去年1029日,在从精神病院回到家三天后,刘东和小夏又从兰青逃走了。其间细节,小夏不希望写明,总之,那是一场双方都散布了烟雾弹的谋划。他们一路狂奔,在信阳上了长途大巴。直到汽车驶出河南地界,刘东略舒了一口气,说:我这辈子再也不回驻马店了!他们到达目的地的第一夜仍旧充满担忧,担心刘东的家人从天而降。之后的几个月刘东都睡不好,时常陷入回到精神病院、被绑在床上的噩梦,又在大叫里醒来,醒来就哭。


告精神病院的事,刘东犹豫过,本来不想把事情搞大。他知道,把他送进精神病院,是试图捍卫家庭的林红最后一搏。小夏说,如果你不站出来,下次你就有可能再被关进去,别的类似的人也可能再被关进去,既然发生了,就得让他们吸取一下教训。


但诉讼和随之到来的媒体还是让他困扰了。他看到有人在关于他的消息下评论,同性恋骗婚,自作自受,他不能接受,异性恋还有结婚又离婚的,这就不算骗婚吗?让他困扰的另一件事是921日法庭外的画面被剪辑后发上网络,发布者加上了刘东的背影照片,还有他的一段录音。他担心这会让更多认识的人知道他的同志身份,现在还不是走到阳光下的时候,他反复说。


刘东加入过一个男同性恋的QQ群,结婚是其中的热门话题。一位河南固始的网友说,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但仍然打算结婚。刘东问他为什么,他说,一方面他是家中独子,父母为了让他结婚给他盖房买车,他得继承香火生孩子,另一方面,他觉得同性恋没什么真感情,多数都是骗子,即使在一起了也不长久,不如找个异性结婚,光明正大的,处不下去就离婚,把孩子扔给父母,再找一个情人。


刘东觉得这人品格有问题,知道会造成伤害还要去造这个伤害。但他能理解这种心态,社会普遍不接受,也没有婚姻保证,多数同性恋都不相信同性恋情能走得长久,好多人明明知道自己是,也不敢走这条路。


他和小夏的道路也不那么明确。今年夏天,小夏的父母带他到一所大医院看心理医生,想看看他的同性恋能不能治好。刘东跟他们一块去的。医生告诉小夏的爸妈,不管你们花多少钱,估计没有医院能治好,除非他自己愿意改变。


可是小夏的爸妈还怀抱着希望。他们对刘东说,要是小夏看好了,你就回家,要是你家不接受你,我们还拿你当儿子看待。刘东笑了,他要是看好了,我自然会回家,不用你们费心。他很委屈,都走到这一步了,为了小夏他什么都放弃了,在小夏父母心目中,他还是个待定


925日晚上,我见到刘东和小夏。刘东染了酒红色头发,穿着浅红色紧身衬衫,深蓝色长裤,白色皮鞋搭配了红色带黑条纹的袜子,喜欢被夸年轻。小夏有一张娃娃脸,穿牛仔裤和印着白色小熊图案的塑料拖鞋。他们拒绝了我到他们住处参观的提议,显得疲惫而警觉。


刘东暂时不打算回家,他已经没有家可回,林红的新男友住了进来,我住哪儿?难道住我姐家?几个月前,林红在刘东的说说下评论,说他恶心不负责任一个人没有良心,不如去死。刘东知道,林红对他已经死了心,只有恨。


去年十月底最后一次离开家以来,刘东屏蔽了家人的电话,至今,家人不知道他在哪儿。他们偶尔通过刘东二姐的女婿和他在QQ上留言传递消息。刘东的大哥曾建议他回家完成离婚手续,获得大儿子的抚养权,再留下一套房子,这样儿子长大、娶了媳妇,他又算是有了个家。他不置可否,也许怕再生事端,我还没想好。他低着头,沉默了很久。


在这座城市,他们刻意避开了大厂的稳定工作,只在小厂接一单一单的活,这样结算方便,随时可以走。这里和兰青不一样,这里的马路宽阔、平整,没有荡起的灰尘,路灯亮得严整。在电子厂,他们以表兄弟相称,像大城市里常见的结伴打工的同乡一样。没有朋友,也没有人会询问他们的性取向,新认识的人都是同事,还来不及建立更深的关系就随着一单货的结束而分散在下一个工厂。在没有亲情也没有友情的疏远人际关系里,他们得到了在乡村得不到的自由。


但是他们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刘东觉得,生活又像回到原点:十三年前刚分家时他穷,后来逐渐富裕,现在又回到了穷里。


现在就一个人是我自己的,别的什么都没有。刘东说。




注:应受访对象要求,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本文转自“正午故事”,原文链接。http://mp.weixin.qq.com/s?__biz=MzAxMzMzODcyNQ==&mid=2652477735&idx=1&sn=ad4e4210ff010ceae82f518c370060eb&chksm=8049282db73ea13b53aa111d343ab9bbcbd75bec41622e2f7e34622aab67a8747741d93039d7&scene=0#wechat_redire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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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22 个评论) 发表评论

  • 耀伦诗辑 2016-10-24 14:07
    谢谢分享
  • 呆dai 2016-10-24 14:17
    嗨,苦。
  • bonn 2016-10-25 04:54
    好在我父母企图囚禁我时我逃了出来。 好在他们准备把我送到医院时我以死相逼。 好在他们还怕我自杀,而我还足够坚强。
  • tatachy 2016-10-25 18:38
    能自诩自夸“可以治疗同性恋”的医院是什么医院?谁给的资质?那些医生是什么出身?竟敢“治疗”同性恋?你咋不上天??????????
  • 同看雨过天晴 2016-10-25 19:15
    就算世界错了,我们还是可以选择做对的事。
  • 雷石 2016-10-25 19:42
    那个妻子“林红”也是可怜人。身为一位母亲,为了孩子能在完整的家庭中健康成长,理所当然会不顾一切。别说她只是一位读书不多的农妇,即使是高级白领的女博士,面对这种丈夫恐怕也会失去理智吧。说到底,故事中的主人公虽然值得同情,但占不了舆论优势,因为——他确实在婚后还跟人牵扯不清。而那个小夏,本来是有原则的,但还是只考虑感情,去介入有婚姻的男人的生活,会不幸是真的不值得同情。我只想说,无论你做出何种选择,是结婚还是单身,都请努力坚定下去,不要摇摆不定,只能害人害己。在这个故事中,我更同情那位做出了偏激行为的妻子,和他的两个还未长大的孩子。我真的不希望这种人成为基友群体的典型。
  • 超光速 2016-10-29 10:10
    leel: 【他看到有人在关于他的消息下评论,“同性恋骗婚,自作自受”,他不能接受,“异性恋还有结婚又离婚的,这
    你结婚了吗
  • 超光速 2016-10-30 13:47
    leel: 没有。不可能跟女人结婚。

    我并不是在为自己辩护,我不需要。只是,同性恋们跟在异性恋恐同分子??
    我也不会
  • 超光速 2016-10-30 13:49
    leel: 没有。不可能跟女人结婚。

    我并不是在为自己辩护,我不需要。只是,同性恋们跟在异性恋恐同分子??
    现在简直没办法,有的父母逼同志结婚。以死相逼啊。两个选择要么骗婚要么父自杀
  • 超光速 2016-10-31 00:44
    leel: 不跟女人结婚是不想委屈自己。能做到不跟女人结婚是处境比较好,没有遭遇胁迫。

    在不承认同性婚?
    不管怎么说走进同直婚姻的那个直女也是够惨啊。。两个人都惨了
  • 超光速 2016-10-31 17:55
    leel: 倒是万分善良,就是忘了先同情自己。同性恋们对他人的同情心被恐同分子利用来打击同性恋。
    两个人都惨?
    毕竟同妻更无辜啊。还有Les数量没有gay多的原因吧。
  • 超光速 2016-11-01 05:18
    leel: 你接触过几个同妻、几个同夫?凭什么就说同妻更无辜?
    呃呃呃。。蒙在鼓里还不无辜啊。。
  • 超光速 2016-11-03 02:25
    leel: 问的是“为什么更无辜”的“更”字。凭什么说同妻比同夫“更无辜”?
    人家一个直女,嫁给了弯男。毫不知情,爱得不到回应。
  • 超光速 2016-11-05 10:35
    leel: 你怎么答非所问?
    不管怎么你和织女结婚都是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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