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吞噬了人们的青春，难容下一丁点苍老。

我喝醉了，走在北京的街头，冬末的夜风不刺骨，却令人心寒。

我以为我会醉倒在街头，被警察叫醒，或者，冻死过去。

我还没有来得及与他们告别，他们先向我说了再见。本来今晚的酒局，是我做东，感谢朋友们这些年的帮助。我终于把欠他们的债都还清了，这值得庆祝，千言万语的感谢，化作一杯杯二锅头，辣得我心好像有点暖。

他们喝高了，有的哭，有的笑，抱在一起，满脸通红。

大宝先提的这茬，他说他要离开北京了。已经提交了辞职报告，老家的工作父母也给安排好了。我以为就是他说酒话，没想到王哥接过话茬，说也要离开北京了，至于回老家还是转战其他二线城市，还不知道。

本来浓烈的氛围，刹那间冷清了下来，良久的沉默，仿佛大家突然都醒了。

操，房东赶我了，我都没有决定走，你们这些混蛋倒是先跑了。

上周，我接到房东阿姨的电话，她言语里带着歉意，跟我说，孩子，阿姨对不起你，我这房子你不能再住下去了。我下个月就要去美国我儿子那里了，这房子他准备卖了。突然告诉你，对不住，也怪我，身体突然不好了，他就非要接我去美国了。

阿姨，您别这样说，这两年多亏您的照顾，我才没有无家可归。没事，正巧我的债也还完了，我这就准备找房子。

踉踉跄跄穿过北京城的大街小巷，回到家，回到那个小屋，歪倒在床上，四顾茫茫，往事一幕幕浮现。

转眼间，我来北京已经五年了。

我最好的青春，都留在了这里。而现在的我，既没有继续在北京待下去的意义，又不能把北京带走，也不能把我逝去的青春弥补回来。

当年我来北京，是因为我前男友。

五年前，他去我们那个位于祖国西南的小城旅行，勾搭到了我。我们一见钟情，爱得炙热而疯狂。他回北京的日子推了又推，再推下去，他老板的忍耐极限就会被突破，肯定炒了他。

他说，你跟我去北京吧，虽然我不能给你很好的生活，但我们两个人一起打拼，我相信北京能容得下我们。

我思考了没有一分钟，就狠命地点点头答应了他。而后，我们用力冲撞着彼此的身体，如果那时我们能消耗完生命的所有激情，我宁愿我不跟他来北京。

我告诉爸妈我要去北京闯荡，要他们等我衣锦还乡，接他们去北京过好日子。他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我就迎着朝阳，头也不回地奔向了火车站。

刚到北京那会，和他住过隔断，住过地下室，一起吃过一个鸡蛋灌饼。

在圣诞节的夜晚，我们徘徊在北京的街头，他将我冻裂的手紧紧攥住。男男女女与我们擦肩而过，他对我说，你等着，我们很快就能真正在北京有自己的家。

我用力点点头，把他的手攥得更紧。

突然，他用力拉了一下我的手，紧紧地吻住了我。

这是我们惟一一次如此大胆在公共场合做这样的事情。那一刻，我没有抗拒，幸福感充满我的心头，我感觉，我拥有了他，就像拥有了整个北京城。

他没有食言，来年，我们终于有了属于我们的空间。虽然是合租的房子，但至少不会晚上听到隔壁放屁的声音，也不会在夏天闷在地下室了。

我相信，只要我和他共同奋斗，北京这么大，总会有我们的容身之所的。我不用再奢求自己的房子，就这样有了向阳的房间，有了我们的小窝，我就知足了。不论多苦多累的工作，我都能做得来。我肯努力，能下得了力气，不用他养我，我可以和他一起经营我们的小家。

也就是在和房东签合同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房东阿姨。她总是面带微笑，说话和气，没有一点儿北京当地人的趾高气扬。她说话的样子有点像我的妈妈，那一瞬间，我想我妈妈了。我这才意识到，我已经三年没有回家了。

回一趟家，路费够我们一个月的伙食费了。更重要的是，我没有事业有成，我没有脸见我的爸妈。

好日子没有过几个月，有一天，他突然接到家里的电话，而后就急匆匆收拾行李，往家赶去。

他老家离北京不远，华北东部的省份，北京南站每天有很多到他家的动车。早上在北京吃过早饭，中午他就能在家里吃上午饭。

我和他去过他家过过一个春节。他告诉他爸妈，我是他同事，他还告诉他爸妈，我早年父母双亡，没有了家。

本来两位老人家还对我有敌意，听他这么说，他们因为可怜我，也就没有在那几天里过多怀疑我，也没有难为我。

他突然回家，是因为他爸出了车祸，在医院ICU里，独生子的他，必须回去。他妈妈一个人处理不了那么多事情。

他回家没几天，给我打电话，说他爸爸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但是家里已经没钱了，他问我能不能借点，急用，他也没辙了。

我不能拒绝他，我和他的积蓄他都用了，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向我爸妈要钱，但转念一想，我不能这么做。

于是，我找同事，找我在北京认识的几个朋友，尽我所能，最大限度地借到了钱。

钱给了他后的第三天，我就联系不上他了。我以为是家里的事情太忙，他来不及和我说话，就没有再打扰他。

直到又过了半个月，他还没有给我打电话，我怕他那里出了什么大事，就又打电话过去，想问问到底如何了。

这次，他接了我电话。

他的声音很疲惫，仿佛下一刻就要昏睡过去一样。

他说，我爸没能抢救过来，走了。

我懵了，愣了一会，张开嘴，想说一些安稳他的话，没想到，电话那头传来了声嘶力竭地嘶吼。是他妈妈的声音。

你个变态，离我儿子远点！你个变态没有了爸妈，可我儿子就是死了他爸，还有我这个妈在这里管着他！你死了这条心吧，别再骚扰我们了，我儿子不会回北京了！……

她后面说的什么话，我都听不清了。我脑袋发懵，眼泪忍不住留下来。

你骂我变态无所谓，可是，我不是没有爸妈的人，我也有我的爸妈，我也是他们的独生子，你疼你的儿子，他们也疼他们的儿子。此刻，他们已经三年没有见到他们的儿子了，而你，除了完全占有你的儿子，还撕毁了我和他的爱情。

这事发生后没多久，一天晚上，有人敲门。我打开门，是房东阿姨，她还是面带微笑。

她说，给你朋友打电话，一直打不通，我怕出了什么事，就过来看看，你们没事吧。

哦……没事，他家里有事，突然回老家了，应该……不会回来了。

啊……这样啊，这还挺突然的。其实，我来还有一个事情，这个，要交下个季度的房租了。

啊？阿姨，不好意思，我忘了这事，以前都是我朋友给您房租的。可是……他爸出了车祸，我还借了很多钱给他，我这里手头也紧。阿姨，您能不能宽限几天，我再去借借，借到了就马上给您，我不是故意拖欠的。

没事没事，不急不急，孩子，你安心住着就可以，阿姨没有这点钱也掉不了一块肉。我要是知道出了这事，就不过来难为你了。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目光充满慈爱，像极了我多年未见的妈妈。

又寒暄了几句，与阿姨互相留了电话号码，送走了她，我焦头烂额，不知道如何是好。

没一会而，我收到了一条短信，是阿姨发来的：

孩子，踏实住下去就行，啥时候宽裕了再给我房租就可以。对了，以前是你们两人住，以后是你一个人住，房租减半，多给阿姨不要。

愣愣地看着这条短信，我哭了。

后来，阿姨隔三差五就给我打电话，有时说家里的灯泡坏了，让我过去帮忙换一下，有时说家里的马桶堵了，她一个人处理不来。

我当然义不容辞，很乐意过去帮忙。每次我忙完后，阿姨就已经把饭菜摆上了餐桌，我推辞不下，就留下来吃饭。临走前，她还会递给我一包东西，有她做好的好吃的，有她买的水果，连吃加拿，我这脸皮太厚了。

她嘱咐我，孩子，一个人在北京不容易，别亏待了自己。

后来与阿姨渐渐熟悉了起来，我在她家也不再那么拘谨了。

有一天，我鼓足勇气，问她，阿姨，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把菜夹进我的碗里，还是微笑着跟我说，因为啊，你太像我在美国的儿子了。看到你，我就想起了他，看到你突然失恋一个人在北京这么难，我就想到我儿子在美国也不容易啊。

啊？失恋？阿姨……我没有女朋友啊。

是没女朋友，可不是有男朋友嘛。

啊？！阿姨……您……您怎么知道的？

真是傻孩子，你当阿姨这些年是白活的吗？阿姨什么事情没遇到过。

那……阿姨，您不觉得……不觉得……我是变态吗？

话哪能这么说！你只是个苦命的孩子而已，人都是喜欢走大路的，要不是命是如此，谁会去自己遭那些罪呢？

我没出息，又哭了。

阿姨，您不知道的是，有人曾吼着骂我是变态。

想到了这，我突然想我的妈妈了。不知道这个点，她睡着了没有。不知道这些年她一直说身体都好的她，是不是真的身体一直无恙。

我拿出手机，深吸一口气，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竟然打通了。

妈，怎么这个点还不睡啊？

哦，睡着了，年纪大了，觉浅，手机一响就醒了。怎么了？这个点打电话来，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吗？

啊？哪有啊，妈，我过得好呢。就是突然睡不着，想你和我爸了，嘿嘿。

儿子，有什么事别憋在心里，尽管跟我说就行。

嗯，我知道。那个……妈，我突然想，就是突然的一个想法，今天和朋友喝酒，他们都要回老家了，我也突然想回去了，就是这么一想吧。

嗯！这想法好，回来吧，我和你爸都想你呢。北京有什么好的，新闻里整天说北京雾霾，对身体多不好啊。

可是，妈，儿子现在还是一无所有呢，我不好意思回去啊。

咳，完完整整的一个人出去的，再一个完完整整的人回来，这比什么都强。家里有房子，我和你爸都有退休金，我们又不用你养。

妈，你真好。

真是傻儿子，妈什么时候不好了？喝多了吧？好了，挂了吧，早睡，改天收拾收拾回来吧，来之前说声，我给你做你喜欢吃的菜。

嗯，好，妈，晚安。

挂了电话，我才发现我的泪水已经顺着脸颊流到了脖子。不知道这无声的哭泣，妈妈是不是感觉到了。

妈，我听你的，回去。

此时，喧闹的北京城终于归于暂时的安静。不灭的路灯，孤零零地立在路边，被寒风吹着，等待着迎接北京城的朝阳。

春天就要来了，在我的记忆里，北京城春天的阳光，暖暖的。

我知道明天过后，北京城依然是北京城。

而我，只是过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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