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搞不清楚为啥武阳放寒假后不回家嚒，我开始以为他是没钱买票？还是什么的。而且那会儿马上赶着春运了，票也不大好买，看他也没有一点着急的意思。关键当时我们住在学校诸多不便，暖气也不烧了，食堂也不开了，因为他不肯回家，楼下管理宿舍的人又不干，我们跟人好说歹说才通融了几天，所以一方面放假前他就囤积了好些吃的。然后晚上我们连灯都不敢开，怕被学校知道。晚上又冷，他就从上铺下来俩人挤在一块儿睡，把他的被子搭在我被子上御寒。

我跟他说：你要是实在想多呆几天，那你跟我回我家吧，省的你在这儿活受罪，冻感冒了还不值当了。他说：就几天，就几天就好了。然后我们一直撑到那年的腊月二十五。

他不知道从哪弄了速冻饺子，到楼下宿舍管理员那里借了锅煮了，就给我拿上来了，那会儿天气那么冷，我就睡着也不想动。他还给我弄了个不大不小的蛋糕。他跟我说：起来了懒猪。我说：我不起，冻死了。

我记得特清楚，那天是周三，前一天是小年，我爸还让我妹妹给我打电话，问我：哥哥，爸爸让我问问你，灶王爷都上天了，你怎么还不回来了呀？我妹妹其实不是我亲妹妹，是我妈妈没了之后，我爸跟他续娶的妻子生的。我虽然对这个后妈不大感冒，但是我妹妹很亲我。我妹妹也很可爱，跟小天使一样。我跟她说：哥哥学校有事情了。等办完事情就回去了。然后我妹妹还和我说生日快乐什么的。还说她用自己的零花钱给我买了我的偶像科比的玩偶给我作生日礼物。因为2月2号就是我的生日了嘛。

那天太阳好的不得了，因为天气冷没有暖气的缘故，玻璃上还有起的那种雾气。我正腻味的时候，魏宝站在地当中忽然跟我说：小哭包，生日快乐。

我掀开被角看他一手端着煮好的饺子，一手拎着提前弄得的生日蛋糕，就在那里站着，看着我笑。我就裹着被子坐在床上看他，也不动，看他手里端着的饺子在热气腾腾的冒着白气儿。他的笑，怎么说呢，就和十几年以后，有一首歌里唱的那样：你笑起来真好看，像春天的花一样，让所有的烦恼所有的忧愁，统统都吹散……

我问他：你怎么知道今天我生日了？

他说：我当然有办法知道。

然后就催我洗漱去，洗完好快点来吃饺子。我说：先来一个我尝尝。他就夹了一个还蘸了醋喂我，一边说：都不刷牙就吃东西，脏死了你。

“就吃就吃”说着眼睛好酸啊，他马上说：小哭包今天可不许哭喔。

后来，我洗漱回来就见不着他了，看他把饺子上蒙了一层一次性塑料袋儿，防止变冷。我等了他一会儿，他从下头上来，是那只烤鸭，他给热了热去。还从他的铁皮柜里头，找出来两个小牛二。两个冠云平遥牛肉。蚕豆花生那些。

给我戴上蛋糕店附赠的小王冠，就开始弄蛋糕，点蜡烛。让我许愿，我真的许愿了，我愿我们俩人都能：从今往后，吉吉利利，百事都如意。

那顿饭吃的很慢很长，就和那天的阳光一样。我们喝酒，吃牛肉，吃饺子，吃烤鸭，有了些酒意之后，我就靠着他，喊他：宝宝。

——嗯？

——你一直都觉得我是权贵子弟对不对？

——嗯，有一丢丢。

——可是你知道我们家吗，我和我爸。

——不知道，只知道你爸爸是当大官儿的。

我就跟他说起来我的事儿，我们家的事儿，我和谁都没说过的事儿。我告诉他，别看外头光鲜亮丽的，惹人羡慕。其实个中甘苦只有自己知道。我说：我上初三的时候，我爸爸有外遇了。我妈妈知道后，也不言语，她是那种不怎么会表达和争取的人，也不是那种厉害的人。她就指望着我爸爸回心转意。可是你知道，一个男人变了心，想挽回他，如何能够了。后来我妈妈就抑郁了，终于在她承受不住一切的时候，在一个夏天，吞服了大量的安眠药结束了自己的痛苦。外人都以为我妈妈是健康原因，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只有我自己知道，她是为什么丧失的活下去的勇气。我那天要去上学，我跟她说：妈妈我走了。我妈妈跟我说：阳阳，你好好的啊。我说：嗯，我好好的。妈也要好好的。

从那以后，我就很少搭理我爸，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我心里特恨他。后来，1年后，我爸跟他现在的老婆领证结婚。再后来有了我小妹妹。

我说这个的时候，说的很寻常，就和过去了很久很久的事儿一样，反倒是不知道魏宝怎么的，哭的难受的不行。就是那次，他也跟我讲了他从小到大的事情，讲他从小父母双亡，被接到舅舅家抚养，舅舅去世后，他舅妈怎么含辛茹苦抚养他们哥儿仨，讲他舅妈很偏爱他，以至于他表哥和表弟都不喜欢他，讲他和杜小兵一起逃课，跑到乡下杜小兵家，一起偷偷看黄片儿，相互撸管儿什么的那些事儿。和我一起又哭又笑的，然后撒起疯来，相互把吃剩下的蛋糕抹了一脸。那是我印象中，他第一次打破规矩，因为过后他很懊悔地给我说不该浪费粮食。那天我们胡乱擦了把脸地上也没收拾，就一起睡了一天，直到天都黑了的时候。

我醒来，他正在掖被子，他问我：吵醒你了？

没，你觉得冷啊。

怕你冷么。他说，要起身下地收拾那些。

我说：别收拾了，黑灯瞎火的，别让巡夜的看到还麻烦了。

说着就去揽他的腰，跟他说：你这腰抱着真得劲儿，不肥不瘦刚好，我一个胳膊就抱过来，搂着真舒服。

他说：嗯，搂着吧，看你今儿是小寿星的份儿上。让你免费搂一搂，往后可就得收费了。

我说：要钱没有，你要是觉得亏，有本事你就搂回去。

他就真不客气，那么搂着我睡了一宿，别说，挺暖和的。不管是身上还是心里。

他那天跟我说，发现外头天上的星星蛮大的，也很亮。他也跟我说：往后，他就想自己挣点钱，好好学习，争取得奖学金，凑齐学费什么的，给他舅妈省点负担。

那晚他跟我说了很多话，说明天就送我回家去。我问他：你呢？

我也回家。

我要先送他，他非要送我。

然后，我们就长亭送别那般，谢来谢去的。但都是真心实意的感谢。

我谢谢他待我那么好。那种好就让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孤儿了。

他也谢谢我很多很多。

虽然，只是一个学期，我们都觉得我们在一起经历了漫长的很多的事情，就和一对儿出征的战士，一起扶持着走过了很长很长的路，经过很多很多的征战。说着“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话。

那年初三，我去姜叔叔家拜年，玩到很晚才回来，当时芸芸姐也放寒假在家，下午我们出去逛街，晚上她又留饭，回去时候就很晚了，因为姜叔叔高兴，我们就喝了些酒，我要回去的时候姜叔叔不放心，就让他司机开车送我。路过回龙观朝宗桥北边儿那段路有些堵车，我就睡了一会儿。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车也没往前走了几步。后来开始有些下雪了，开始下的不很大，然后就越来越大了。

走到一处治安卡点的时候，我看到路边儿有俩人儿，在一个那种深蓝色的简易棚子里坐着，穿着和现在的那种保安作训服有些类似的衣服带着同色的带沿儿的帽子，其中一个居然是魏宝，这时候对面开过开一辆勤务车下来一个人端着那种玻璃绅士杯到棚子里，指手画脚地斥责他们。他们就呼啦一下站起来，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我就问司机：那是怎么了呀。

估计是临时工被查岗的逮着了呗，怎么，有你熟人？

嗯。里头有个是我朋友，学校的室友。铁哥们儿。

这样啊，我给你出一主意，明儿你让你姜叔叔给他们头头打一电话，一句话的事儿。或者改天你让你姜叔叔开车拉着你上他们单位，就说路过顺路看看你同学去，管保有用。那些人我跟你说吧，势力着呐。

我让司机在前头等我，我就下车在下个路口过去步行到了他们那里。我去的时候，那个查岗的人已经走了。

我喊了一声：宝儿。

魏宝看到我吃了一惊，估计是担心他怕我说他骗我说他回家了什么的那些。就说：阳阳，我，我内什么，你听我说。

我问他：你过年在哪过的呀，穿这么少冷不冷了？那人骂你了？那谁呀？

魏宝就笑着摇头。

和他一起的人他给我介绍说是他们所里新来的文书。最近他们辖区排查重点人口，和回龙观社区联合治安执法什么的，晚上他们在这儿蹲点儿值夜班儿。

他问我：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么晚了。

我说我去姜叔叔家拜年去了，吃了晚饭回来晚了。

他问我：你喝酒了？

嗯。

喝多没？

没，有点。我仗着酒力小声问他：想我没？

嗯。有。

我把我身上的钱全掏出来给他了，我让他买点热乎的吃。

这时候，我看有个开警车的人过来给他们送方便面火腿肠啥的。

魏宝跟我说：这是我们苏所。

然后跟他说：这是我同学武阳，刚好路过。

我看地出来，这个苏所对他们挺好的。不像刚才那个个子小小的，短头发的黑不溜秋的那个人。

我怕司机等急了就跟武阳和那个文书还有苏所告别了。

次日，我就真的央求姜叔叔开车带我去看魏宝了，因为姜叔叔正好也管着他们。

去了所里的时候，魏宝正在外头端着那种小餐盘儿吃饭，里头有鸡蛋苦瓜，见了我愣了几秒说不出话来。然后，问我吃了没了？

就跑到里面自己花钱给我打了饭，弄着好些肉。姜叔叔说：小伙子，别光你俩吃呀，给我也来一份儿呗。

魏宝就笑着不好意思打了一份一样的饭。我和姜叔叔说：我同学是个苦孩子，虽然他那么苦，但是还是在学校特关照我，我昨儿打您家回来的路上亲眼得见，他可在这受了不少委屈。您可得替我们主持公道啊，瞧瞧您手底下的人干的事儿。

本来他们所里头头脑脑都不在，一听说姜叔叔来了，呼啦一下全都来了。姜叔叔就跟他们进去坐着了。

吃完饭，我让魏宝带我去他宿舍去坐会儿，他不愿意有些为难的样儿，在我一再要求下，他不得已带我去了，我看他床上什么也没有。铺着一个学校发的备用床单，把他的衣服叠成四方的那样，可能是当枕头枕了。那个屋子就他一人，我问他：别的人了？他说其他人都是本地的，很少在这住，这是单位内勤临时给他找的住处。

我心里很难受，感觉都是我自己的过失，怎么让魏宝大冬天的过这种日子了。我问他：他们给你多钱了？他说一天20。

我就想满打满算他干到开学的那会儿也就600多块钱。600多块钱，不够我随便买个什么的。哎。

我跟他说：宝儿，别干了。

他说：不行的，要是干的好的话，暑假我可能还可以在这里干。要是现在走了，暑假做什么去呢。

我说：我让姜叔叔，让我爸爸给你找。肯定比这儿强。

他说：还是等干完再说吧。

正说着，姜叔叔跟他们队里的头脑就过来了，估计他们平时也不上这儿来，也不管魏宝的死活，反正他们觉得就一个临时工而已，三天不多五天不少的，做完就走了。

他们看到魏宝床上，被子褥子都没有，当着姜叔叔有些尴尬，而且我认出来其中昨晚斥责魏宝的那个就是他们一把手。个子矮矮的，黑瘦黑瘦的那个人。我想着当面给他下不来台，在姜叔叔面前告一状，后来怕他们过后阴魏宝一下，就没言声儿。

一把手让管后勤的人去找床铺枕头那些，假模假式地说什么跟你们说多少回了都不听，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基层同志们的后勤保障工作一定要做到位。然后都说魏宝：这小子干的不错。将来毕业后我们所可是举双手欢迎。

后来，我就在昌平租了一个一居室，就为魏宝寒暑假期能有个地方呆，一直租了两年多，直到我爸爸给我预备结婚买了房子之后。魏宝从那以后在他们所里就没人敢慢待他了，而且最后结算的时候，给他多发了400块钱。他很开心。

那次我也跟姜叔叔说：那个苏副所长蛮好的，对魏宝也好。那个一把手不好，恶狠狠的。

姜叔叔说：人呀，都是一样。软的欺硬的怕。还让我一定要上进，这样才能做得更好，也能更好地照顾和保护好周围的人。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只有把至亲至爱的人先保护好了，才能有保护更多人，造福天下人的宏大的志气。他问我：对不对呀。我说对的。比如姜叔叔，比如我爸爸，他们就都很上进，那些不好的人才不敢觊觎他们，才不敢打他们的主意。

我租了房子之后，魏宝结束了他的那次寒假期间的工作之后，我带他去，给了他一把钥匙，跟他说：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小家了，你假期可以在这里，任何时候想来就来，周末我们也可以来住一起做饭，我们一起玩一起住多好了。当天晚上，他跟我说起他刚到所里的时候，最开始那段时间，晚上很冷，因为学校出入不便，他就带了一件衣服一个床单，以为可以对付过去，到了晚上，衣服当了枕头就没盖的身上冷，盖到身上，就没有枕头，头下硌。晚上通宵执勤是发愁吃不到饭饿肚子，不执勤是发愁睡觉不舒服。他就说，那段时间感觉好难熬啊，比军训都难过。因为军训的时候，不管怎么着了，我都在。当时，不管怎么着了，都是他一个。

让你吃苦了，我说：都是我不好。他说：不，这世上除了我舅妈，就数你待我最好！真的。谢谢你，就和一个大英雄一样，在我需要的时候，我在水里你就跳到水里把我捞上来，我在火里你就跳到火里，把我救出来。说话的时候，虽然是晚间，我依旧能看到他眼里，泪光闪闪的。我说：宝儿，我们都加油，变得更好，和我爸爸和我姜叔叔那样，就没有人敢再欺负我们。我也为你，你也为我，那些重要的位子，我们不去争取，就会被心术不正的坏人占据，会有更多良善的弱小的人遭殃，所以我们真的要一起加油。他说好！为了我们，也为更多良善弱小的人。

和大/202007110232在东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