哢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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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有 153 次阅读  2022-03-08 1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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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你在人世间活过一遭,你就看吧,这人世间的事儿总是这么不完满却巧妙。实在难以说明其中原委。一总的世人有暗夜就有白天,有兴起就有衰落,有悬溺就有救援,有可爱就有可厌,有压迫就有逃奔,有抢夺就有给予,或为看客,或在其中,没结没完,扰人清净。这个地方方圆四至范围,往东到了几条河分叉环绕的地方,往西到了镇子西门,往北到立着晋阳锁钥的石头的那儿,往南经过乌马河看到南山的那儿。出了这儿就是更远更辽阔的天地之外。外间的时间过得老快,快得要记不住好多人好多事情,记不住的就把他遗忘,遗忘了就当不曾来过一般。衬的这里头的时间就很和缓,只有胭脂花种子要下地落土的春日,春风要刮起来的时节,当着烧荒的烟熏味儿,翻新的泥土味儿,和煦的太阳味儿似乎记得他们来过,又不大真切。与其说那些和尘同光,与日同辉了,相信他们更愿意称他是尘归尘土归土了。本来一切,就什么都不是什么。他们只在意自己的幸福快乐光景,丝毫不在意其他。可这,不是应当作为每一个人去如此行的嚒。对吧。

——《序》

001

城子。家住二芒家往东大概七八里地的地方。原本二人并不相识。因为,二芒认识了卫迟,卫迟认识卫宝,卫宝认识二芒的哥哥大芒。二芒为了找卫迟的途中认识了卫宝,见着了他放羊的哥哥。因为城子也放羊,也上学。因为他们年岁仿佛。因为卫迟在城子他们村儿里跟马戏班子练杂耍。因了这一层缘故,城子认识的二芒。

二芒很善良,二芒很执拗,二芒很勇敢。因为善良,他见马戏团挨打的卫迟,就觉得人家可怜,就愿意把人家领回去自己家。因为勇敢,见到别个戏班子和卫迟经历类似的、被人磕打的卫宝就敢跟人家撂挑子抢人,要知道,他当时连比他大几岁的学校的人都打不过时常要逃跑的。因为执拗,他就发誓找不到卫迟就不回家,因为他和卫迟说好,要用自己的零花钱给他买一双塑料皮凉鞋的。

城子就是这么着认识二芒的,二芒对朋友有执念,对哥哥有执念,对成长有执念,对孤单也有执念。城子认识二芒的时候,二芒还带着他的狗,他的狗叫“五口”,就意思是他们家第5口人的意思,也是他们家的一分子。

当时二芒没地儿去,就住在城子村儿里头三大士前头的过街楼那边过夜,立着的哼哈二将还是什么金刚力士的泥塑很是吓人,城子是因为放羊时候抢地盘儿和其他人起了争执,二芒和五口帮着打架时候起建立的友谊。城子见他没铺没盖地就偷偷从家里把自己的铺盖拿来给他,知道他找人的壮举就赞同他跟他一起找,把自己的零花钱给他,给他介绍零活儿。

几个少年在那个夏天绕着周边,冒着危险,赶着马车走了一大圈儿,二芒第二次失去了哥哥,他想领回去的卫迟终究没能一起回去,卫宝跟他哥大芒去远方了。那年发了一场大水,救灾的时候,二芒和城子救了牧羊人的羊群和牧羊人的命。成了远近闻名的小英雄。

城子听闻二芒因为没哥哥自己又不厉害,就时常受人欺负。索性就转学到二芒的村儿小学念书去了。多么不可思议,最后,到二芒家和二芒一起念书、成长、陪伴的人,不是卫迟,是城子。

好多年以后的夏天,他们一块儿在吃甜瓜,在写暑期的作业,说起小时候的事情。二芒就想起来自己幼小的心灵被击中的一次。当时他们几个一起结伴远行,大芒赶车,他们在车上,卫宝在车上坐着剥糖吃,是那种奶糖。剥去外面的包装纸,里头用一层白色半透明的糯米纸包着,弄好后,卫宝看着二芒在看自己,笑着说这是给大芒哥的。然后就给大芒了。

大芒是二芒的亲哥哥,待弟弟十分疼爱。可是那次,他没把糖让给他弟弟,而是自己吃了。二芒幼小的心灵被触动了一下,既若有所思,又感觉理应如此。然后就是城子给他剥来的糖。往后就忘了。在这种长长久久中,自然而然地认识了城子。一起念书,一起长大,一起去郭村儿大庙里头撞钟撞得咣咣响。一起到更远的地方读书。

就和燕子一样,就和我们一样,有时候在外,有时候回来。


002

魏宝。自从失去了恃怙。他就似乎天不怕地不怕了。他从小就有不知道从哪来的一身匪气为壁垒保护自己。因此,念书要么不逃课,逃课也是逃得最好的;出去要么不打架,打架也是打得最好的;得意要么不吹口哨,吹口哨也是最好的;传情要么不吐烟圈,要吐也是最好的。大家估计都觉得这孩子没治了罢,没啥前途和希望了罢。全世界,估计除了他舅妈,没人对他报以什么希望了。那会儿就连他的一起打架的最好的好朋友杜小兵,都打算俩人初中毕业就去西安或者武汉打工挣钱结伴闯世界去。

他们能成为好朋友,不单纯是打架中的豁得出去的情谊托拽并肩战斗顾念安危和惺惺相惜,更多还有相似的经历。魏宝因为从小没了父母被视为不祥之人,幸得他舅舅舅妈抚养,就在这过程中仍然不可避免好些风言风语。杜小兵,虽然没被流言困扰,也属实过得辛苦,唯一的慰藉就是还有个姐姐照拂他。初一时候,他去镇上念书,他姐姐杜小青北上打工。不知道是交了好运,还是怎么着。他的念书和生活有了安稳来源。只是他仍然觉得自己不是念书的料子,只是他也老见不到他姐姐,只是那生活费一直也没跌断。

初三毕业,他喊上魏宝一起去北京看他姐姐,费尽千难万难由一工友把他带去了太子峪,那是他第一次去太子峪。彼时,先前他们还打算去天安门来着,看到如今这样光景,就哪也不想去了。他们想不清楚,为什么出了那么大的事儿,一直没人知道。魏宝说,可以照着给他汇款的地方去找那个汇款的人,看是否跟他姐姐的事儿有关。

彼时找到的正是沈擒宁所在的地方,只是那边他们进不去,他们傻等也不是,询问也不是,不清楚那里是有一个人该让人恨之入骨,还是有一个人叫人感恩戴德。从那以后,杜小兵每年都会来这边两次。在那前,杜小兵家的乡下的院子就成了他和魏宝的乐园了。在那里也能在枣树下乘凉发呆,能黑灯瞎火不开门听收电费的电工的叫唤,也能偶尔有些类似哲学的思辨的头绪拿出来讲习。魏宝去北方念书以后,第一年冬天没回来,还给他写信,说军训时候教官教他们唱的《侦察兵之歌》:来无影,去无踪,如闪电,似清风。水深千尺能泅渡,山高万丈敢攀登。

杜小兵给他的信说,我要去西安打工了;我要去武汉打工了;我要去东莞打工了;我要去珠海打工了;我要去襄阳打工了。那会儿魏宝只觉得,杜小兵啥时候就来北京打工了,可以带他和武阳一起耍,一起去天安门,一起唱《金瓶似的小山》。结果是王皓去了北京,认识了薛小川,得罪了沈撄宁。杜小兵在老家金州新洲路那边,汉江边儿上,开了一家小复印店。挨着幼儿园,挨着学校,总也挣不到什么大钱,但也总能填饱肚子。如今依旧有人给他按月打钱,雷打不动,或者那是打给他姐姐杜小青的,可是他姐姐已经不在了。他就想早晚见到这个人,知道一下当年的事儿。他自己也不知道,有几次,差点儿就见到了。比方,那年从北京冬天回来,遇到薛小川的那次。

汉江的水位时消时涨,要到了夏天的时候,会有人撑着伞,迎着风,或者在雨后双手插兜儿过马路,虽然他们已然毕业许久,只是看到那身条儿形影,就像极了当时念书时候。过后他们很少打架了,但是,汉滨区花园路那块儿,一直都有人传着他们很能打的事儿。

魏宝有两个事情需要说一下,一个是令武阳惊奇的拳脚功夫,多半是从和杜小兵在初中开始结伴打架奋勇争先那会儿锻炼下的底子;另一个是军训时候让表演节目,魏宝说要给大家表演吹口哨。武阳眼中,当时情形是这样——

他(魏宝)在休息做游戏时候(玩贴膏药),输了,被罚表演节目。他要吹口哨,外头这么空旷的地方,又不是唱歌、又没有扩音器,大家都担心听不到。教官(康迎宾/郑州、赵剑/山东)看他不像闹着玩,就叫他好好吹,叫大家安静听着——

吹的是他喜欢的《侦察兵之歌》的调调,刚出声儿大家就都惊呆了,一旁其他队做游戏瞎起哄打闹的也不闹了,跑过来听他吹“口哨”——

感觉那严格来讲不能算是我们平常的吹口哨,而是一种“啸”,如“数部鼓吹、林谷传响、鸾凤和鸣、云天起应”,及至他“啸声”戛然而止,大家都还意犹未绝,有的同学还跟着他的调调小声唱着《侦察兵之歌》。

从那以后,他就在我们这届新生里算是挂了号了,大家提起他来即便不知道他叫魏宝,但说“吹口哨”的那个,大家就知道说的是他。有时候在食堂吃饭也会有不少女生小声彼此说“看那个吹口哨的人,叫啥了,真帅”啥的。他经不住人夸赞说好,就涨红脸了。就是这个吹口哨,其实就是杜小兵教他的,在十几岁时候他们家院子里闲在玩耍发呆的时候。

魏宝。自从失去了恃怙。他就似乎天不怕地不怕了。他从小就不知道从哪来的一身匪气。自从他认识了杜小兵,不那么百无禁忌,第一次,开始害怕,失去友谊,失去朋友。怕失去别的。

003

王皓。去过很多地方,但是不知道他如何就给人家留下了去过不多地方的印象;他不甚能喝酒,因为喝一口就满面通红,但却不知怎么就给人家造成了喜欢喝酒的假象;他脾气很好,不知道怎么就枉担了一个爱打架的虚名。他的日子过得拧巴真实,过得紧紧儿的,年年都得努力,年年都是紧年。但是他不怕,因为习惯了。而且,在再艰难的时候,身边都有一个老老实实的人陪着他。

他最大的理想,是一种近乎迷信地四处逃奔,想要去一个和自己相生不相克的地方。也不知道,怕谁克着谁,怕谁碍着谁。他开始也不相信,只顾四处谋生,后来就把这事儿给忘了,除非——除非他要离开一处,去另一地,另一市打工就会想起来这茬儿。

他有一个弟弟王勋、一个表弟是魏宝,魏宝和他弟他们仨从小一块儿都是他妈妈拉车长大的。他们总觉得妈妈偏爱魏宝,总觉得魏宝打小心机深沉不择手段凡事唯恐避之不及。因此,弟兄关系比较寡淡。

他在东莞的时候,唯二喜欢上的,一个是抽中南孩卷烟,一个是吃蛋炒米粉;就在魏宝在北京读书,希望杜小兵能去北京打工的时候。王皓在乡党的招呼下一鼓作气来了北京。他认识了一个老实无趣的人薛小川。说他老实是因为没啥心眼,你要是大雪天喊他帮忙搬家他也会去,你要是随口开个没边儿的玩笑,他也信。

王皓和沈撄宁,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原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也会起了冲突争执,彼此看着不爽。用薛小川的话说,有钱公子哥儿就在富贵人家待着过公子哥儿的日子不好么。王皓,就在超市老老实实收货订货退货盘库;他自己就在超市老老实实送大宗、收垃圾、上货、整理库房、码台面儿不好嚒。

然后,在他们在外头抽烟的那地儿不远的地方,有次王皓拎着板儿砖就要跟沈撄宁动上手了。是为啥了,就是因为薛小川和王布达有些像,貌似沈撄宁认错人了,还有其他七七八八的。总之吧,虽然各人没多大不是,也不是一点责任也没有,包括拉架的齐衡在内。薛小川的责任在于没把事儿说明白,没把原则坚持到底;沈撄宁最大的责任就是不该假作真时真亦假,不该把以为是的以为是;王皓最大的问题在于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齐衡这个事外人最大的问题是错会了沈撄宁的意思,以至公器私用,冤枉了不该冤枉的人。

结果,从那以后,王皓和魏宝此前相互看不惯的俩人,就那么空前团结了一次,就是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吧。魏宝帮着找人,找武阳帮忙;王皓忙着到处借钱。薛小川的情况得到了改善尘埃落定以后。王皓因为家里头的变故返回了金州。直至今日。能说好多事情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吗。那没开始就不存在结束。好比没耕耘,也无从谈收获那样。只是,那生活是真实的,那感情也是真挚的,那相遇也是喜悦的,遗憾也是叫人心意难平的。

就更觉得此前一切的时光,一总籍籍无名,没涉身纷争纠葛中的时候是多么难能可贵。当时他们还不用叹息造化弄人,对世事无常没有太深感触。王皓和薛小川在上工收工之余,有时候一起买菜,有时候彼此帮忙打卡,有时候做了饭或者从外头买了炒米粉和啤酒过西钓鱼台那边、万寿路那边的肯德基给收工后打临时工的王皓送饭去。

或者一个会告诉另一个:买了虎皮尖椒、腐竹木耳、豆腐皮什么的。王皓一股脑把一张超市储物柜的扫码条给薛小川,让他换了工服打了卡去储物柜拿东西去,在门口等自个儿。边跑边说——“我先上个厕所去,憋死我了。”

薛小川等半天没等到人,就拿着东西去了卫生间找他,他正那儿小解,见了薛,诧异道:您老人家怎么拿着吃的就进来了。薛说:我等你半天,以为怎么着了,这就过来看看。王皓说人超多,邪门儿了。薛见他一边嘘嘘,一边就执拗地用水柱子去冲小便池上一片儿茶叶,那茶叶不知道什么缘故楞不下去。王皓许是意识到薛小川在看他,就半开玩笑说:这位工友请注意影响好不好,有什么好看的。薛小川给他个白眼揶揄他:谁稀罕似的。你跟它较个什么劲。

人活着,总有这样的那样的无可奈何,谁也怪不着谁。好比我去学木匠,我是真的喜欢木匠吗?我只是为了活着;好比我跨越万水千山来瞧你,我真的喜欢长途跋涉吗?我只是有些想见你;好比除了梦里以外的其他地方,再没见过的人,是真的见不着了吗?估计是这份儿思念都抵挡不住岁月的安排,变得异常自觉和严苛自律了。

那时候,是三个人一同伤心的时候,他们一个在一处,一对儿在一处,哀哀至郁的事儿,就楞说不出来,就是说出来多增烦恼。就是一句话不说的那种陪伴,那种彼此一块儿就都扛过去了。伤心的事儿,谁都没提起,因为不去确定结疤了不曾。后来还有许多事儿,不能说好或者不好,因为一切都在继续。生活就是如此。

哀游子茕茕其无依兮,在天之涯

惟长夜漫漫而独寐兮,时恍惚以魂驰

梦偃卧摇篮以啼笑兮,似婴儿时

母食我甘酪予粉饵兮,父衣我以彩衣

004

卫迟。本名魏迟,他的克星是魏钊,他们是同父同母的弟兄,最终就闹得跟仇家那般不欢而散。卫迟从小是养活在冤家对头家里的,问题是这糊涂对头也不知道他就是老魏家的人。那会儿,荫遮六街,香飘十里,是个大夏天。眼见着一家起高楼,眼见着一家楼塌了。

卫迟,因为恩养他的白姓人家待他很好,他也没觉得有啥不舒坦的。总之就是该干活干活,该上学上学。该接孩子接孩子。好些年后,这个孩子的心机,足够叫他偷着乐俩礼拜,这孩子将要面临的惊涛骇浪,跌宕波折,也足够叫他长远忧愁地睡不着觉。假如他能提早知道,他准保会因为爱这孩子,爱到不带那孩子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地步。

魏钊,之所以瞧不上卫迟,也不为别的,就是他自己也没奈何对头家,又不甘心自己的哥哥在人家家里从小到大,有点认贼作父那意思。只是,假如没有这么个吃饭安生的地方,卫迟搞不好饿死都是轻的。那又怎么能怪当初那个无依无靠几岁一孩子了。道理人都懂,可只要想起来,他就咽不下这口气,他没办法叫岁月重来,没办法挽狂澜于既倒。就能对着自己的哥哥撒气儿——早些时候,是没想到这一层。等想到这一层的时候,那个阶段的主要的矛盾,早就从卫迟的嗟来之食和魏钊的不食周粟,转移到了卫迟的那个孩子魏钊要不要接,和那孩子喂奶换尿布好不好抚养上头。

那回外头又是发元宵又是放炮仗看烟花的,卫迟在外头带着人指挥交通,维护秩序。魏钊在家里准备了糖果点心什么的等着小孩子们过去吃。然后那天夜间慌慌张张去了3个形容瘦损的人。1个从金州来,2个从青州来。从金州来的那个有点小跌打,找他来给正骨啥的来着。

那些人路过的是大羊毛胡同,只为寻口吃的,歇歇脚,然后看写着能正骨抓药针灸刮痧啥的,捎带着就下单了。魏钊是要打算弄一套餐,多挣俩盘缠,可貌似这些人,除了带着些核桃,带着个镂空的木头枕头也不像是那有钱人的样儿。

他一边给金州的人摸骨正骨,一边瞅着外头烟花高是不高亮是不亮好是不好。卫迟带着新手套,抱着一孩子来敲门,叫他早些带着那孩子回乡下去。因为再耽搁怕就不赶趟了。他问那些人:你们三位来这找人的?

那三人对视少许,也没讲清楚是来观灯的还是来找人的。那孩子有些烫手,带着虎头帽,肉嘟嘟的,挺可爱。叫啥名儿了?他问卫迟,叫魏宝。

噢噢。好。你自己的孩子你不管?丢给谁算怎么回事儿?

你不他叔叔吗?

卫迟要去接人,魏钊问他哪去?他说去找白姑娘。

魏钊心下觉得,卫迟这个人,或许真能把白姑娘保护得很好,但是也会把白姑娘祸害得很惨。

所以,从祖辈那会儿的恩怨算起,到他们这会儿,就不知道是谁欠了谁,还是谁有恩于谁。

他们说这小孩儿叫魏宝。青州的那二位中的一位就有些诧异,因说道:额,这小孩儿属实可爱,名字也和我一模一样。他且不知道,那会儿时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样的扭曲和重叠,他稀里糊涂就见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和年轻时候自己的二叔和爸爸。然后各走各路,擦肩而过,永无重逢。

那以后,卫迟去接白姑娘了,不知道有没接着,那会儿柳爽还没从南方赶来这边去昆玉河边儿上的人家送柿餠儿。时间总是经不住拉扯,魏钊安顿好了小魏宝之后,在乡下种起了好多蝟实,每年春天就在红色云海中间逡巡,每每说起来他第一眼就看上的人来,总是不胜唏嘘,就和背着大人偷偷吃完最后一口蜂蜜的小孩儿,再吃不着了那么后悔不迭。你给他弄来最香的花树都觉得没有滋味。

005

沈擒宁。他从小身不由己,如今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他等这一天等了好久。凭心而论,他执着专一、严于律己也趋于利己,他不招人喜欢,也不屑被人喜欢,不惧被人不喜欢。他针对过很多人,他成就过很多人,也拆散过很多人,他一直针对一个人。时而像个天使时而不是。在很多人眼里,他容易靠近但捉摸不透;他中规中矩又我行我素;他沉静果断,智力超群,他盛产主意,只要他在,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儿。他辜负过很多人,他总有办法弥补。因为他始终热爱一人,自知堪当承受热爱。因为他亏负过别人,自知不配得到祝福。

沈擒宁,小时候听过一个离奇的事——有个大夫,用锁骨做了个项圈儿。不知道是真事儿,还是瞎话儿。就和做了一场梦那样,明明记得有过,过后问大人,都说没这回事儿。他也就只当做了一个梦了。可还会时不常想起,又反复确认、暗示和警醒自己这不是一个梦境。

他父母对他有遮掩和回避,同学对他有希图和利用,兄弟对他有戒心和不满。相比较之下,他更喜欢那个乡下的小表弟,就是被大鹅追着满世界哭喊的王世延。因为王世延对他只有希望和与此希望相称甚至更多的付出和努力。就是从小到大,似乎除去这个,那么长的岁月中,别无它事。

假如他对世界是二分法的话,那王世延必然独占一分,王世延以外的世界是一分。他从王世延以外的世界里,学会隐忍,试图妥协,克服了形而上学片面性,获得正确认识和解决问题的真知灼见,去反哺和经营王世延的那个世界。后来,他把武阳也归入到了王世延那个世界,因为他觉得自己时日无多,所以他时而成就时而破坏沈撄宁的计划;起初把齐衡也归到那个世界了,所以他以容忍齐衡的贪婪和利用为条件,意图换取能够武装王世延的本事,事情虽然没成,最后阴差阳错成全了沈撄宁。因此,沈撄宁有理由不感谢他。他和沈撄宁说过这样的话,貌似对武阳也说过,大概的意思就是说:在意而不在一起,那样就能更好地保护。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只是最后,他发觉这样并非完全正确的。所以,他推翻了自己开始的话,因为,从审时度势的角度分析,远远儿的看,不如就在跟前儿。

沈擒宁不着痕迹地出尔反尔,游刃有余地把没道理的事情说得无懈可击;沈擒宁阴沉起来如同暗夜里的冰封的河面,没人能在上面立得住脚,没人能从上头过得了河;他就和一个机器,没人能知道里头的构造和原理,只能看到其裹挟着目的的输出和运作。

那年桃花开了的四月,他和他小表弟一块儿回来老家,他早就想回来了。因为这里欠了他童年的岁月和时光,他想在这安度好久,最好是一辈子。沈撄宁也从金州接了人回来,去沈援宁家去了。他想,或许这才是本来的样子。或许,沈擒宁和沈撄宁早早就该是各在各家,各走各路。只是,阴差阳错,迟到了三十来年。要承认,其间受益最多的是王世延,等待最长的是王世延,被蒙在鼓里最久的也是王世延,所以他配得上这份收益。要承认,最不该轻易原谅沈擒宁的是沈撄宁,最无辜牵连受累的是武阳。最感到万幸的是沈擒宁,因为现在一切都好了。是那种两不相欠,心安理得、岁月清宁、万物各归其所的好。

他等这一天等了好久。他从小身不由己,觉得全世界都欠了他的。他随着父亲连队比武获胜有了这个名字,原本是自己的名字成了弟弟的名字;他厌倦了随着父亲的一路升迁,过着居无定所的日子;他的童年是一块一块的,是寄居在路上的;安稳、优秀、赞誉,这些都不是他所稀罕。他早早发现了阳曲并喜欢上这里,迟迟才能回到这里,好好安顿一下。现在在春天第一场雨就要来了,他们也回来了,就像是这一切都要好起来了。他从小身不由己,如今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他等这一天等了好久。


-006

沈援宁。和沈撄宁,不知道的,都以为他们是双胞胎。沈援宁有点一根筋,从小到大都一样。体现在具体事情上,就是他和沈撄宁似乎穿一条裤子、一个鼻孔出气,沈撄宁讨厌谁,他就讨厌谁。沈撄宁喜欢谁,他就喜欢谁。是那种没有原则立场的喜欢和讨厌,似乎沈撄宁就是他的原则。就和自己没长脑子似的。但是在维护弟弟这件事情上,他却比谁都有了主见。甚至超越父母。他弟弟就是沈撄宁。他父母十分欣慰,因为乡下为了鸡毛蒜皮,蝇头小利,姊妹成仇,兄弟反目的比比皆是。他父母见他们从小如此亲厚,反倒是从不为弟兄之间会产生矛盾而担心。这一点,属实是他们家的福气。

沈援宁天生不爱掺和别人的事儿。不过,他给自己划了一条线——就是在这个世界上,谁的事儿他也可以不管,沈撄宁的事儿他就不能袖手旁观。他比沈撄宁略微大一点,沈撄宁到他家的时候,他还不记事儿。记事儿以后,也不知道这原来是他大伯家的孩子、他堂弟。因为是叔伯兄弟、前后不差几个月,外头的人也一直以为他们是双胞胎,他家也对外这么讲。他和沈撄宁有多像呢,就和魏宝和武阳、就和王布达和薛小川一样,此外他们不光是那种形似还有神似。

他比沈撄宁虽然只大了几个月,但是行事像个大了好多岁的哥哥一般,时时处处护着。不叫受一点委屈。人世间,总有那么一种平衡,在某一时刻形成,在某一时刻打破。比方他们快乐童年初初开始不久,他大伯家要把沈撄宁接走,他就出主意把沈撄宁藏在一人高的大水缸里,最后在水缸里时间长了都睡着了,让全家找了一天。

当时交通不便,电话都是稀罕物,但是他不管那些,一放假就逼着他爹妈带他去看沈撄宁,其实当时王世延也想去见沈擒宁,但是,沈援宁出于小孩子的那种小心思,还是没能去成。因为沈援宁知道沈撄宁不喜欢王世延。

他和沈擒宁在一起,最先会问,“他家待你好吗,沈擒宁有没欺负你?”这话被他爸爸听见给他说过几次,说:大伯家不是“他家”,这儿本来就应该是“弟弟”(沈撄宁)的家。可是沈援宁不管,他从不懂事到懂事,一直认为是他大伯家把自己的弟弟抢走了,因为这事对父母一直耿耿成见不能释怀。每年寒暑假,他去看沈撄宁不算,还要把沈撄宁接回来阳曲老家住一假期。

他因为沈撄宁的关系不喜欢王世延,又因为沈撄宁的处境准备善待王世延。因为他觉得,自己这样做了,沈撄宁也能在他大伯家里,受到沈擒宁的照顾。他盘算好久,如何和沈擒宁达成这个协议。一个声音告诉他沈擒宁就是沈撄宁的亲哥哥,怎么会对弟弟不好;一个声音又始终坚持沈擒宁更善待王世延,自己才是这世界上对沈撄宁最好的人。自己才是沈撄宁的哥哥。

等到王世延长大去北京念书之前,他弟弟沈撄宁也念大学了,每年夏天开学。沈撄宁会先从北京路过和他们住上几天再返校。沈擒宁也是。不过沈撄宁和沈擒宁同在一个学校念书,同在一个车站坐车,但是从来不一块儿来,永远都是一前一后,一个回来看叔叔婶婶和沈援宁,一个来看王世延。

沈援宁似乎不爱念书,但也是弟弟在哪,他就跟去哪。沈撄宁在广州念书的时候,他就去那边打工去了。有次沈撄宁喊了齐衡来和他一起吃饭。他记得他弟弟自从去了大伯家,就不大爱说话了对人也冷冷淡淡的。除了在自己家和在自己跟前。但是貌似和齐衡玩得很好,他也为自己弟弟交到好朋友开心。据说齐衡教他弟弟打拳,还参加英文演讲比赛啥的。但是他不喜欢齐衡,因为他觉察到齐衡满脑子透着机灵和算计。因为他兄弟的缘故也就隐忍了先,但会时刻替沈撄宁察觉警惕这个人。在这个事情上,他谁也不放心。为这事儿也去找过沈擒宁,让留神别让沈撄宁吃亏。他认定沈擒宁这点自觉还是应该有的,不会胳膊肘往外拐。也自问沈擒宁更沉着冷静,更具有威慑力。

沈撄宁毕业之后,回到北京,他也打算去北京打工来着。家里叫他娶媳妇儿,他就留家里了。他自己也觉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也问他弟弟,你打算啥时候结婚了?沈撄宁笑着说:在咱家,你是老大;在这边沈擒宁比我大,你们不都没结婚呢吗,对吧。等你们先结婚了,我再结吧。说是这么说,沈援宁跟他说还是别拖着了,要是遇到合适的就抓紧。沈撄宁答应他:等找到合适的、喜欢的,一定带回去阳曲老家,给家里瞧瞧。

沈援宁对他是放心的,因为不论人品,不论相貌,他弟弟都没得挑。可是他不知道,这世界上,估计除了他沈援宁,没人会觉得这个弟弟有多好。因为他弟弟只对他好,只对他们家好。后来,这条起初势单力薄的序列也随着时间推移不断扩充如齐衡,武阳,江鱼儿,薛小川。当然还有沈援宁爸妈。

沈援宁自己姻缘不定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盼望和琢磨,他弟弟会带回来的那个人是谁呢?他想了又推翻,想了又推翻。直至他自己亲事说定,就要完婚的时候。他给他弟弟打电话,最开始说在广州,后则说是在金州,再后去汾东了,如今就要回来了。

故乡翻天覆地的变化,让人有些应接不暇,比方说东边建起了通行高铁的高架铁轨,南边建起了好些工业园区,和小时候已经大不相同。过去的风景虽然值得留恋,只是未来更值得憧憬。好比幼儿时候无能为力的事情,如今长大了就有能为力了。

比方儿时不知道什么是生儿育女、兄弟情深,如今也要慢慢都知道了。沈援宁比沈撄宁高些、壮实些。他小时候对不苟言笑的沈擒宁有些犯怵,但是假如沈擒宁胆敢欺负沈撄宁,他还是会豁出去和沈擒宁干架。

他们都是四月回来的,走了大老远的路,开了大老远的车,从金州那边。年冬天春节前,沈撄宁就过去了那边。过年都没回来。如今那边要开始采茶了,好些人都出去打工,他们也就回来了。

阳曲的桃花也开了。晚夕遛弯儿,沈援宁问你朋友咋没出来。沈撄宁说腿疼了。回去北京瞧瞧,老毛病了。

“哥”沈撄宁喊。

嗯?

问你个话。

说呀。

你生俩孩子成不?

干啥?

沈援宁看着踉跄跄走在前头的沈撄宁只以为他晚上高兴吃酒醉了,说他:不能喝你就别喝。

沈撄宁说他没喝多。

次日要开车回北京去。那天车里折了好些桃花,用保鲜膜包裹着花枝根部。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的,那天据说是不敢触碰大地的一天。


007

薛小川。在他没去北京之前,他本乡的女的朋友都取笑他是“白天想,夜里哭,做梦都想去首都”。大家笑,他也跟着笑。因为这实在是太好笑了。他为啥要去北京了,他想了想,打算烂在肚子里谁也不去告诉。


及至他去了北京之后,人家问他:北京好玩吗?他总说不出来好玩不好玩。人家问他:那你都玩过啥嚒?他会自豪地告诉人家:我在天安门广场骑过自行车。哈哈哈。那边的朋友们就笑得更欢实了。


他去那边仿佛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他学会了很多省钱的取巧的省事的法子,如用开水泡挂面(泡不开,不好吃),如喝紫菜汤先喝汤,最后吃紫菜,吃鸡蛋花,吃虾米,好像一碗紫菜汤,吃了三回似的(这个可以);他学会了很多生存的本领,去过了很多地方,见过了很多人。最东去过三河、通县;最北去过百善镇;最西去过凤凰岭;最南去过高米店;除了凤凰岭,其他都是他谋求过生计的地方。


给他带来帮助和快乐的,最先要是王皓,然后因为王皓的缘故,认识了王皓表弟魏宝;因为工作的缘故,认识了沈撄宁,王世延,末了认识了杜小兵。


他的工作不用什么特别复杂高超的技术,就老实巴交、不惜力就能做好。所以,他虽然去得晚,但是是较早一批被认证了十分老实巴交的人;虽然他去得早,却是一直没咋升迁的人;因为他只知道死受,不会变通,不爱讲话。


王皓去得晚,但是混得比他要好,因为人家比他灵活;而且王皓打架很有分寸,说话很有技巧。是另一个领域里沈撄宁的段位一般的存在。


他遇见王世延,正逢一场大变故稍微消停,王皓回去金州的时候。王世延差点把他认成是自己学校的小师弟王布达。表面上固定的时间里,他和王世延认识的时间只有半年;实际上不固定的时间力,也是他们不知道的时间,他们会认识很久。薛小川因为发善心的缘故,把王世延当成自己小兄弟照顾,从某方面,王世延又靠着自己的机灵把薛小川当成自己的小师弟去照顾。因为他们各有所长,比如薛小川的细致妥帖,会照顾人;比如王世延比薛小川脑筋灵活,主意多,会变通。还有一个沈擒宁这么个不可小觑的外援。他们就在那无聊的岁月里,报团取暖互为依靠。


事情的结果就是,因为工作的缘故,沈撄宁和王皓闹了不痛快成了死敌,因为人的缘故,沈撄宁和魏宝针锋相对成了死敌;虽说王皓和魏宝到底也不对付,但是他们在对抗沈撄宁这方面却达成了相当得一致。


生命的算盘,和个人的算盘,永远是两个算盘,人不知道命运,生命也不屑人知。薛小川就磕磕绊绊地,从T市到B市,从B市到A市,从A市到T市,从T市到J市,从J市到B市。转了一大圈,就是到J市的途中,遇到的杜小兵。在那里过春节,卖对联,修手机,不亦乐乎。


转瞬,他也遇到魏宝了,也遇到王皓了,是第3次遇到。因为第1次遇到,大家都很辛苦。第2次遇到,大家都很愤怒。第3次遇到,他们怀着各自的怨怼和心有不甘,也捧着自己各自收获的果实和祝福。在大冬天里,看王皓的孩子多多和小朋友们表演儿童剧《狐狸的短剑》。若有如无地、不见其人地听说沈撄宁在那边参加招商引资啥的。


临行前,去阳曲的时候,薛小川想起来杜小兵给他煮过腊八粥,那腊八粥和老家的好像是不同;他帮着杜小兵搬家,搬到花园路那边,杜小兵头年带他到观澜楼那边,如今西城阁也起了好久好高了。但他再没回去过了,只是偶尔想起往事的时候,会买金州那边的红茶和绿茶。阳曲的桃花开的很盛,记不清是第几个春天了。把他们吃过的辛苦,都酿成了甜。这日子,真好。


008
江鱼儿。20余年平淡如水的人生,如今细想,好像全是在为那个要路过珊瑚海河、路过五光十色的夏天做准备。他在魔方比赛中拿过奖,在嗑瓜子比赛中拿过奖。在他们宿舍里头,以通年不搞对象,极乐于对别人的情感纠葛指点江山头头是道著称。没人晓得他那些偶尔细想也有点道理的歪理邪说是打哪儿学的。因为他只是嘴上说得欢实,怀着朴素的感情总结出来的缺乏实践的理论总是叫人觉得不踏实,难免怀疑是不是空想,会不会缺乏指导意义。

他的思维导图做得很好,不知道是不是跟这个有关的缘故,他学习也很棒。他不爱拍照,不能吃茄子,能三不五时听到袅袅的不是耳鸣的谁都听不到的金属音。他广东话说得不是很好,因为他从小生活的环境还有不少客家话叫他说。他喜欢天文,却被拉到街舞社团,他只是喜好在一件事情上较真儿,又阴差阳错地被安排去和人组团参加辩论比赛,荣膺他们学院辩论小王子的美誉。

他们认识是那次看似可有可无实则至关重要的篮球友谊赛。江鱼儿被喊去打杂,当天晚上沈撄宁给喝高了。第二天因为王世延的缘故,武阳和沈撄宁就开始干架。当时造成一度混乱之前,王皓正在江鱼儿念书的学校餐厅装修的那个工程上干活儿。沈撄宁借故数落王布达时王皓扛着建材路过;武阳找王世延说晚上屋里没空调的事儿;沈撄宁打电话找武阳找不到,联系王世延联系不上;领了沈撄宁的命令王布达到处找王世延;梁彼德给了江鱼儿车钥匙让转交给沈撄宁;齐衡等着武阳一块儿参加单位组织的培训。如此一行人中的2个刺儿头就在饭堂门口的一块小场地上就动上手了。

那就幸亏是这个江鱼儿出现然后制止了,因为他着急送了钥匙去吃饭,去上课,去复命。不成想他梁老师的师弟,他们的荣誉校友在自己母校跟人挥拳抡胳膊地打得正热闹。他们打架太好看,因为都专门练过,所以,围观人虽然多却没人去劝架拉架,就情愿多看会儿,也没人喊保卫处。他送了钥匙,顺带就把沈撄宁喊走了,一起吃的锅仔饭啥的。打架不分胜负是小,叫人心里憋屈咽不下那口气是真。他看沈撄宁气鼓鼓的样子,有些好笑就建议他要是往后真打算打架,还是别穿皮鞋的好,不然鞋带儿都散了。跑一下也不利索。

离开饭堂门口前,他看那个王皓——头发微微有些卷曲,眼睛红红的读不懂,让人不能多看多想多琢磨,里头都是不容易和不甘心,戴着施工的安全帽子,许是那头发有日子没理发了。过后听说他真是把王布达当成别人了,还给从学校超市买了芬达和辣条。

江鱼儿怎么说呢,因为受了老师的嘱咐,就对这个老师的师弟,也是自己的师兄吧,多了些力所能及的帮忙和关照。因为他们毕竟毕业好些年了,学校基建几乎不曾停止,还有了新校区。周边生活配套设施也日新月异,租个房子都和先前大有不同。这过程中,江鱼儿发现沈撄宁是外冷内热的;和梁彼德老师是有些拧巴的;和齐衡是有些怨怼的;和王布达是有些积年的成见了;和王皓是水不容火、天不共戴的;有个人在他心里也是挥之不去的无法靠近的;他去那边更像是避难去的,散心去的,心情是无比沮丧的。他发现了,可是什么都没说破。

以后江鱼儿实习的课余兼职的时日中,他帮着沈撄宁在饭桌上挡酒,在和诸多纷纷扰扰的人际关系中梳理,和自己和解,在沈擒宁那边公司的业务上一起分析决策想办法,让他善待下属,让他把内心的那个真实的自己找出来。他还准备买个魔方给这位师兄——因为他不会玩还是偏偏喜欢玩,喜欢玩又玩得很差。江鱼儿当时说:等市面上要是出了那种只有一种颜色的魔方我就给你买一个,让你玩的时候,可以不那么费劲。

中间A市那边的消息传给了沈擒宁,B市那边的消息传给了武阳都有着急事儿需要沈撄宁快些回去。那会儿江鱼儿他们社团正赶着有个街舞演出,因为这个也是搞笑,他排练时候居然结膜下出血了,大致延续了3周左右,看起来挺吓人。用眼药就和哭了似的。他是邀请了梁彼德和沈撄宁去看他们演出来着。沈撄宁临时就被喊回去了。当时送行是晚间时分,送别后,留下留下的人独自回去总是很孤单的,于是沈撄宁让王布达和江鱼儿一起去送。然后好结伴回去。

回去的路上,王布达问江鱼儿:你怎么认识他的?江鱼儿说是那次打篮球,沈撄宁是他们老是的师弟。你呢?江鱼儿问。王布达说:他是我师兄的小表哥。江鱼儿也知道了,那次王皓买的饮料和辣条的事儿,问他:好吃吗?王布达说:可能他认错人了。好奇把我当成了谁,那人在哪?人和人之间很奇妙,有的人听起来很远,其实就在彼此熟识的人的生活里生命中时常出现,你和他之间,就差着那么一个熟人。比方这个时候,他们都关心的这个人,沈撄宁是认识的,王世延也是认识的,武阳和齐衡都是知道的,王皓更不必说。他们认识的时候已然是大概两年之后了,就是在齐衡的婚礼上。就是2个如出一辙的人,那么相似。彼时,江鱼儿真的买了一个全是白色的魔方送给了沈撄宁,王布达打算婚礼之后一起东四十条到宣武门换四号线到枣园下车,带江鱼儿坐公交车去他们学校就是有金星有凤河,他和王世延一起念书的地方看看。那是一种好模好样的生活,刚刚开始之初。


009

柳二。有一身好本事,苦于不知道搁哪儿使。总算有他施展的地方了,却又得从家里头下去很高的山,走很远的路,赶很紧的时间,到昆玉河边一大户人家接人。他看到,那边有一条河,有个很机灵的小姑娘在旁边儿洗衣服,还有不重样地骂人。像是在等谁,瞧见这边有人笑盈盈地赶过来迎接。当然不是来迎接他的。

他要去的那大户人家,就是这位小姑娘家,人家迎接的是另一个——另一个年纪轻轻就白了头发的人。他上了门口,说明来意和身份,看门的就以当地人特有的特不友好的眼神上下打量他,让他等着,未几又笑嘻嘻地把他迎进去。

紧赶慢赶,人家还是埋怨他来晚了。不过也没关系,因为赶路的人要赶的路实在太长,要去的地儿实在太多。而且短了柳二还确实不行。于是就是那个事不宜迟的早起,一行三人就往东去了。他们走的是官道,操的是走小路的心。他看到,好得蜜里调油的俩朋友,终究要在青州地界分开,一个去青州,一个去梁州,另一个可能去梁州,也可能去别州。

分开之后,剩下的就开始不言声,不知道在想啥。柳二生来不好安静,就变着法儿问话、答话。按照既定的计划,柳二的工作就是要把这位白头发的年纪轻轻的人送到青州,接个人然后再原路送回就成了。

然后不知道是他们哪个记性不好了,还是下达指令的临时更改了主意。所以一切就朝着不受控制的地方去发展。柳二带着这个人就见招拆招了。

他们原本去青州接人去,被接头的地方认错了人,差点没给小命都丢了。接的那个小破孩子,脖子里挂着一个奇奇怪怪的长命锁,就是有一串是人都不知道的秘钥才能打开。小孩儿以此来确定接他来的人是不是真的要来接他。因为他妈妈已经不在了,因为就给他留下了一把锁和一句话。最后是因为那个年纪轻轻的满头白发的人,偶然唱起了故乡的祭祀时候的歌谣才对上了暗号。那个前年难得一见的长命锁开合了一下,他们都是老实规矩的人,里头的东西难得一见,愣是有人忍着强大的好奇和非属常人的忍耐没去看。

柳二头一次见识了真正的金丝大环刀的样儿,原来那刀子可以有那么大,那么威武生风。他顾不上好些,就带着一大一小连夜撒丫子了。他们去的那地方有很好的柿饼子,他答应了自己的师兄弟们、朋友们要给他们寄快递买些过去。那么连明擦夜地跑,后头有人追赶着,还带着一孩子,就都顾不上了。这孩子也不怕,就和一个旁观者一般,冷眼瞧着他们忙忙乱乱地跑。柳二问小孩儿:叫啥你?“谭馨”。柳二问大人:是他吗?“嗯,没错儿。”

柳二说原先的路是回不去了,一下子也没地儿去,就打算把他们带回去到自己住的地儿,因为那儿人多,他师傅,师兄弟儿都在。照料起来好照料,省得他一人白天黑夜吃不消。他们往南行,那路,那气候是越来越暖和的,尤其靠近春天的时候,只是来一场雨的话还是有些冷的不灵不灵的。他们连过年都是在路上过的,头不梳脸不洗地赶路。

孩子也大人也熟了,大人和大人也熟了。柳二说:这孩子,不知道的以为你是拐孩子去了。大人说:也不是我的孩子,我也是替人领回去。不然这孩子不在爹妈跟前早晚不是个事儿。柳二说:不然你们在我们那儿修行得了?他们就笑,回去之后,那里属实好远缥缈,叫人忘俗,只是没多久,这孩子就要被他爸接回去了。柳二问大人:你也回去么?大人回答:要回去的。柳二叫柳爽。能歌善舞,文武双全。孩子要回去崇殊寺。他爸在北方。出了西站还要那得坐45路,倒好几趟车。

010

青阳。这天念完早课,来跟他师傅告假,要回去几天。往常都是农忙、秋收的时候告假。这次不早不晚地跑来告假,他师傅就有点不大想准。可架不住不准的话,这位叫青阳的小徒弟儿尾巴似的跟你后天可劲儿磨份。嫌他烦就准了。这是几天前的事儿。

和青阳一块儿下山的还有他师兄明阳。打发他跟着去,就是想知道知道,青阳回家干嘛。因为按道理说,像他们这种修道的人吧,老记挂着家里三天两头往家跑也属实是影响清修的。往后,没正当理由,就打算不让他们到处跑了。

回去青阳家里,明阳就乐了。他向来在青阳跟前吹嘘自己往后准是掌门的料子。但下山走这么一两遭,他就发现了红尘中的好了。比方倚着门缠线的婆婆,在地里摘韭菜的姐姐,比方青阳他们家尿床的弟弟,都很好玩有趣满是新鲜。这个世界,他感觉远有比当掌门,比清修更可爱的事儿和人。

青阳第二日早起就和爸妈出去了,因为这几日有人家唱戏,有人家摆流水席,跟赶集似的热闹非凡,会有十里八村的人都来。他爸爸总结出来一个规律,就是现在喝豆腐脑、吃早点的这些人,好比古时听戏的人一般,就是谁长得好,谁唱得好,他们就愿意上哪儿花钱。

比方有好看的姑娘帮衬着就会招来一大群老少爷们儿来吃早点;同理有精神的小伙子帮衬着就会招来一大群大姑娘小媳妇儿来吃早点。所以,青阳就在自己家小摊儿那儿也不说话,就洗碗,就招呼着给客人弄吃喝。他也知道家里头喊他回来当门面促销一下子。所以,就不知道该怎么跟他师傅师叔们开口告假。

他那糊涂的爹爹妈妈,甚至看到了这个法子属实奏效,还愿意青阳晚些结婚成家,等趁着这青春正好,多帮衬家里几年。青阳说:可是我还想清修呀。家里就说他糊涂,因为当初送他去山上,只是因为当时家里穷,实在养活不起,就为了找个吃饭糊口的地儿,怎么这孩子还真弄巧成拙喜欢上修道了是怎么着。

青阳在半大不大的年纪,晚上睡觉,就和明阳说这苦恼。明阳就同他分析,人世间有人世间的好处。比方,自己就不是很喜欢山上。可是,山上的师傅们都是把你当接班人培养的呀,你这算怎么档子事儿。

明阳说青阳是死脑筋,有那么些人喜欢你还不好?

可是有人喜欢我,只是喜欢那一副早晚都会老朽的皮囊。他们喜欢的应该是青春年少吧。就和早起的露珠一样,好看却短暂,经不起太阳和太阳光照。

在那月白风清的夜里,明阳打算第二天替青阳去出摊儿,青阳打算替明阳第二天回去山上做早课。他们刚被送山上的时候,俩人很开心的呀。那会儿还没有明阳和青阳。只有陈二发和魏连恒。一眨眼那小孩儿就都到现在了,到了他们各自能选择爱情还是选择信仰,选择理想和选择远方的时候。

他们最后一次做晚课,是在要上山的头天晚间,青阳他弟,非要跟俩人挤一块儿睡,睡又不踏踏实的,拿个拨浪鼓没完没了地摇,差点儿没把油灯给弄倒。明阳干脆吹了灯,在漆黑中,蛐蛐儿叫中,杂乱的拨浪鼓响动中做完了晚课。青阳之前没见他这么认真,如今一个凡心都动了大半个了反倒认真起来了,这人真是奇怪得很。

可是,他们没吃过人间的苦,没吃过山上的苦,没享过人间的福,没享过山上的福。完全凭着自己的一己感动和喜恶去判断取舍。明阳不知道,一心向道的青阳也有动了凡心的一天;青阳也不会知道,留恋红尘的明阳,也会有恋慕清修的一天。他们就好像在天平上来来回回,因为两头儿都有苦,都有甜。他们只是和所有人那样,只想吃饺子,不想吃苦。总之,人心假使无恒,就会和小孩子一般,变来变去。跟闹着玩儿似的,没个凭准。见花想折,见月想探。

(全文完)


和大

202202211518在东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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