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刚来美国的第一年开始关注和我相似的人，和他们的故事。我是在那时候知道《孽子》这部小说的。其实我第一次知道他是白先勇先生写的，非常吃惊，因为看过他改变的《牡丹亭》，没有想到他也会是和我一样，是一个同志。

我总是不敢去触碰这本小说，因为我知道我会被它毫无抵抗地带入。而我去看这些，是为了让自己找到一些解决问题的办法。之前的电影，无论是从讲述男孩朦胧爱意的《男孩的房间》，到关注家庭伦理的《喜宴》、《断背山》，还是诸如《Prayers For Bobby》、《永久居留》这样直面生死的同志电影，我都会在里面找到自己。这些主人公，他们或者与我有着同样的家庭背景，或者，甚至面临比我还要复杂的社会关系。这些电影共同的特点，就是里面的挣扎。电影里的每一个人，都因为家人或者自己喜爱同性，而从内心和自己的良知，道德，内心，利益死死纠缠。很少的时候，也许会得到释然。但大多数的时候，电影往往都是结束于家人无尽的悲伤，悔恨，甚至死亡。

然后所有的这些电影，都没有让我有看完《孽子》时候那么悲伤和痛苦。因为里面的人物生活，都是那么的悲惨。我看的时候，忍不住苦笑，白先生啊白先生，你怎么把这些人物写得一个比一个惨！然后苦笑过后，又能感觉到他们是那么真实，真实得让我不由自主得心痛。就像我是他们其中的一员一样。

故事的主人公阿青是个十八岁的孩子，虽然整个故事都由他串联起来，但是最后回头来看，很多人都比阿青悲惨太多。老鼠，小玉，小敏，还有师傅。但是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傅老爷子了。他是一个将军，曾经参加过抗战。他的儿子本来是一个年轻有为的军官，但是因为在军营里和属下搞同志恋情被发现，而被革职审判。他的儿子在审判前一天最脆弱的时候给他打电话，希望他们能见一面，但是傅老爷子盛怒之下拒绝了。之后他的儿子举枪自尽，死在自己爸爸五十八岁生日当天。 傅老爷子遗憾终生，沉浸在悲伤之中长达十年。最后的弥留之际，傅老先生亲自去同样是因为同志恋情被发现而被爸爸赶出家门的阿青家，和同样是一位军人的阿青爸爸说了一段话。你能感受到他们对话的那种痛苦。主人公的父亲为国家奋战沙场，因为一次战役失败而被俘虏，落得在台湾一个无名的地方生活，毫无尊严。父亲的失败让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阿青身上，就像傅老爷子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的儿子身上一样。傅老爷子祈求的阿青爸爸原谅阿青，因为毕竟是自己的孩子。但是看得出来，阿青父亲还是非常愤怒，对于儿子给他的奇耻大辱，无法释怀。最后傅老爷子便给他讲了他儿子的事。阿青的爸爸便一下子悲伤了起来。傅老先生最后说道：

“李先生，我们都是伤心的父亲，可是，我比你绝望。毕竟你的儿子还在人世，而我呢？终究抱着一辈子的遗憾，进棺材。我明白，你不可能立刻说服你自己去接受阿青。可我由衷的请求你，试着去谅解他。他才十八岁，已经失去了母亲跟亲弟弟，你是他仅有的亲人了。”

傅老爷子的话还没说完，阿青的爸爸已经泪如雨下。傅老爷子最后说：

“当年，你在几场战役里，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只因为打了一次败仗，就被革去军职，你心里一定很不平衡。如果你觉得一生效忠的国家，让你变成无依的孤臣，你又何必一定让敬仰你的阿青，成了罪无可赦的孽子。”

傅老爷子说完便走了。他在回去的路上，心肌梗塞复发，不久便长辞与世。

不知道怎的，我看到这里的时候，心痛无比，泪水挡都挡不住。我想，我是能体会阿青爸爸对阿青的愤怒和怨恨，还有由之带来的痛苦。但是，这些情绪，傅老爷子都经历过了。儿子死后的大半辈子，让他用痛苦之上的痛苦，明白了当初能谅解自己的孩子，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记得小说的另一个主人公，夔龙，曾经问傅老爷子，为什么他的父亲临死都没有给他机会让他去赎罪？夔龙因为喜欢同性，并在冲动之下失手杀死爱人，而被声名显赫的父亲放逐美国。十年之后，他的母亲和父亲双双过世，他才得以重新回到故土。傅老爷子和夔龙父亲是抗战战友，看着夔龙长大，我想他看夔龙，真的就像是看自己那个已经死去的孩子吧。夔龙质问傅老爷子：

“他是恨透我了，就连临终的最后一面，也不愿意见我。十年了。这十年，我就像是一个逃犯，背着她所给我的那一道放逐令，在纽约伸手不见五指的摩天大楼的阴影里，到处的流窜。我等了十年，为的是什么？我就希望他能够给我一道赦令，来解除我所背负的他给我的那一道符咒。可是傅伯，他就一句话都没有说的就入土了。他这明明就是在诅咒我，他要诅咒我永世不得超生啊！”

很显然，夔龙还在怨念自己的父亲。而傅老爷子严肃地说：

“你这样说你父亲，太不公平了。你只顾怪你父亲，你想过没有，他为你受了多少罪？”

“我怎么可能没有想过呢？”夔龙激动地回答。“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我只是希望他能够给我一点机会，好让我来弥补我所带给他的那些痛苦啊！”

傅老爷子紧缩眉头，一字一顿地回答夔龙说：

“你们说的好容易！你们为父亲带来的痛苦，以为简简单单的就能弥补了吗？”傅老爷子慢慢站了起来，接着说：“你父亲重病的时候，我去看过他几次。他那一头的头发，就像改了一层雪似的，全白了。当年在沙场上，威猛慑人的眼神，全都黯然无光。活像一个常年待在炼狱里面的一个死囚一样，他的痛绝不在你之下啊！这些年，你在外面受尽了折磨，但是，你以为痛苦的只是你一个人吗？这些年，你父亲也在为你分担啊！你痛，他更痛…”

听完这些，夔龙眼泪如柱，无言以对。

其实这种事情，是没有输赢的，大家都是输家。所有的事情，都是在让大家的痛苦能降到最低。《孽子》把几代人的同志之痛毫无保留地真实展现出来，对我来说，就像是一种汹涌澎湃的痛苦的洪流，把我淹没，让我在其中思考着自己，和自己周围的人。

我生活在山西的一个以煤矿为生的小镇。爸爸妈妈都是镇上的职工。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父母下岗，他们去外面开了一个小店买货赚钱，把我丢给了当时住附近的表哥家里。而我的哥哥当时已经在外面上了初中，半个月才能见到一次。虽然我年龄很小，但是那段日子带给我的实在太多太复杂。那时候我对爸爸妈妈无比的思念，每天的晚上泪水都会打湿我的枕头。记得有一天我从一片野地里捡到一个玩偶，有枕头般大小。每天晚上，因为非常害怕，我就抱着它入睡。那时候我写日记，经常写着写着，就泪流满面。表哥虽然是亲人，但是你根本不会想到会去把自己的感情表现出来，因为对于他们来说，我只是小孩子，想家罢了。就这样长时间的恐惧夹杂着思念，让我的内心变得成熟。当时我心里就明白，我要好好读书，只有我成绩好了，别人才不会对我指手画脚，不会来评判我内心的感情。我当时真的就这么想的。

而这种想法，支撑着我的成绩一路飙升。我的小学升初中考到了全镇第一名，后来从初中又以优异的成绩考到高中。2007年考入中科大，毕业后来到美国。

对我性格形成最大的时候，我想应该是高中时候。高一和高二两年，我一先一后暗恋班上的两个男生。一个是我们班上的“坏小子”，但是成绩非常得好。现在想起来，他还真是我朦胧的初恋了。记得我经常给坏小子买早餐。当时班上有早自习，每次下了早自习我去吃早饭，总会在回来的路上给他买一点吃的。有时候是一袋热牛奶，有时候是几个煮鸡蛋。我印象很深的一次，我和他吵架，但是之后又心软下来，给他买了非常非常多的好吃的，到了教室一下子摔倒他的桌上。当时全班都在看我，我就那么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座位上，留他自己在那里失措。现在想起来，还真不知道他当时怎么想的。周末的时候，我就会等他的电话，经常等着等着就走神。有一次家里有个来电我不认识，我以为是他，就小心翼翼地把电话号码抄在笔记本里，盯着那一串数字开心了那么长时间。直到后来发现，原来是我表哥的手机号码。我当时和他不在同一个宿舍，可是他有个朋友在我的宿舍。他每次晚上来，就会找他的朋友去聊天，导致我当时醋意满满，经常故意不理他们，给他们脸色看。而后来才知道，他们经常在一起背地里笑话我的脾气，感觉我非常搞笑。我和班上另外一个男孩走的也很近。他成绩一般，但是我非常喜欢。他长着一张成熟而又青涩的脸。我常常给他传纸条，关心他。从我高一开始就开始关注他，记得经常在出操的时候望着他的背影走神。两年中我去过他家一次。记得他当时躺在沙发上，我就好想过去抱着他，但是还是控制住了。可是后来，我渐渐感觉到他的薄情和世故。他经常嫉妒我的成绩，以至于我和他的距离越来越远，不管我如何挽回。这两段压抑而又失败的感情，让我变得非常沉默寡言。两年的日子里，我写了十本日记。当时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不会听课，埋头去写日记。这些日记，我现在都不敢翻开，因为太过于阴暗与灰暗。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真的想回去对当时的自己说，想开点，一切都会好的。

高中前两年的这些事情耽误了学习。高三的第一次摸底考试，我竟然排到了班上的倒数第四。我记得当时我哭得那么伤心，也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当时我已经走读，旁边的妈妈虽然没有哭，但是我看得出她的担忧。前两年，她也会偷偷看我的日记，对我说，孩子，不要为你的那些朋友那么伤心，你太傻了。现在想起来，妈妈哪里知道我暗恋他们啊。可笑的是，三年里，有三个女孩先后示好，都被我的冷漠默默拒绝了。而妈妈还担心我和其中一位走得太近，而这在我当时感觉，完全是不可能的。失败的摸底考试以后，我努力学习，最后高考考到了全校前茅，去了中科大。

在中科大的四年里，说来奇怪，我没有谈一次恋爱。当时的我，满脑子竟然都只是GPA！很多外校的同学看中科大的学生，就是大学霸啊大学霸。而我也变成了其中一个。也许也正是因此，我没有时间去考虑我自己内心的情感需求。当时对于我来说，学习的压力和紧张让我没有时间孤独。直到我毕业来到美国。

我是2013年的元旦出柜的。当时我来美国已经快两年了。两年之中，我渐渐地被孤独和恐惧保卫。周围的同学都慢慢有了伴侣，甚至成家有了孩子。而我却还在慢慢地痛苦地认识自己，和说服自己。那些孤独和对未来的恐惧，让我喘不过气。我有一次和我的朋友说，由于长时间的掩饰，我已经觉得我慢慢变得不真实，变成了一个我自己都不认识的人。而他成为我出柜的第一个人。那时候，我常常一个人写paper到很晚，因为早早睡了就会乱想。12年年底的时候，压力大到极点，常常在夜里哭着醒来。那时候想了很多，包括对未来的生活，还有如果出柜，对家里带来的压力。我想，很多事情，并不是我当时能够设想得到的。就像夔龙一样，他虽然能体会到父亲的痛楚，但是未必能体会到全部。父亲的地位越发显赫，出柜带来的动荡和伤痛就越大。我最后还是和爸爸妈妈讲了，是因为我觉得我是他们的儿子，我想让他们知道一个真实的我。我和他们说，如果我是一个父亲，如果我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到底是喜欢什么，那我觉得非常失败。说以我选择告诉我的父母，不管我以后选择是和同性在一起，还是选择去和一个女孩子结婚，都是以后可以讨论的。而当时，我还没有过任何一份爱情。

我的真正的初恋，是在我出柜几天后。他是我在飞赞上认识的。和所有现在的老套的故事一样，我看到他质朴的外表便被吸引，主动去追求。后来变慢慢相熟，建立了感情。只是他当时在遥远的上海，异国的距离，让我更加体会到思念的滋味。每隔几天，我就会把自己的思绪化成一首诗，放在飞赞的日志里。后来我暑假回到上海，第一次在街上牵起一个男生的手。心里碰碰跳得就像小鹿。那时候想着，他就是我找的伴侣吧。我可以带他去美国，我们一起工作，一起生活。

他也是一个苦命的孩子。父母在他小时候就离异了。在他的意识里，家，是那么难得。我有次问他，你为什么这么漂泊不定，相处了这么多人啊。他说，他一直在找，却没有找到合适的。我后来看过他给他前男友分手时候的留言，他说，感谢你给了我一个家。也许，他一直在找一个人，和他组成一个家，但却始终没有找到。

后来我和他感情的破裂，是在我从中国飞回美国的前一天。那天晚上，我兴高采烈地和他在宾馆里相聚，准备讨论一下以后的计划。但是他却告诉我一个让我变得更加成熟的事实：他感染了HIV。那一夜，我没有哭，也没有闹，静静地还是抱着他，怕他伤心。后来我在飞回美国的飞机上，哭了一路。二十多个小时，我泪水洗面。那种心里涌上的绝望，忐忑，悔恨，失落，盘绕在心头。后来在美国的几个月，我无心学习。每天强忍着内心的痛苦去实验室，装作没事一样和那些老外讨论科研。之后，我慢慢感到他的无助，而我在美国除了以泪洗面，毫无能力。我们分手的时候，我答应他，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不理他。我也认他做了哥哥。现在他已经有了新的伴侣，我为他开心。

我现在的男朋友，是我的科大师弟。他比我小两年，虽然在科大有两年时间在一个学校，但是却连面都没有见过。还是来到美国以后，我开始关注他，因为他的活泼和高超地摄影技术。我在Facebook上无意中找他聊天，才知道他也喜欢我很久了。一开始他还有些纠结，因为他说他是双性恋，而我也纠结过，毕竟让他去和我在一起，对于他来说，比选择女孩子艰难太多。很多事，他也还都没有经历过，体会也许没有我这么多，想得也没我多。他的家境非常好，父母都是企业的管理层，而他从小，在我看来，有点被溺爱长大。而他，最后还是勇敢地选择和我在一起。他现在在清华，和他的导师一起做项目。我经常打趣问他，什么时候和家里面说我啊什么的，而他总是笑笑，说，不急嘛。也许他真的没有想太多我们的未来吧。我很爱现在的男友。对于他，我是那么放心。虽然他不大，但他让我有一种非常成熟的安全感。我想，我们最后走在一起，我和他一辈子都不会腻味的。

                这些便是一些我看完《孽子》所想到的。这部写在1983年的小说，很多的故事现在却还在上演。很多时候，生活慢慢地过，浓缩起来，便也就是一个剧本。《孽子》里浓缩了太多的苦楚，而我相信，同志的生活还是有很多的阳光的。而且，这些阳光一定会越来越多，最后照耀在每个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