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怕的失眠其实不是一个人的无法入睡，而是中途醒来后被孤单包围，身处寂静长夜的漩涡中，头脑就像过了电一般，愈发清醒，越想睡去，回忆却越发清晰。

一个人回到家后的疲惫伴随着安静，是适合安睡的氛围，开一盏不刺眼的灯，吃饭，洗漱，睡意在这千篇一律的重复中渐渐袭来，等一切处理妥当，身体便已沉重而柔软，压在床上，没有胡思乱想，只有死死睡去。

窗外“XX市中医院”的灯还亮着，自从医院的新病房楼盖起来之后，这灯就整夜没有熄灭过。我不再拉上窗帘睡觉，而是让它的光照在我的床上，不刺眼，又不会使夜黑得过于死寂。噩梦中惊醒，睁开眼，有微弱的光陪伴，就好像，无论什么样的漫漫长夜，都有一个人，始终点着一盏灯，在我身边，轻抚我受惊的身体，喃喃说着，不要怕，不要怕，睡吧，睡吧。

睡过一段时间后的突然清醒，是疲惫暂退时的恐慌，这就像被工作的奔波麻木了一天中大部分时光的我，突然有了一丝过水后的激灵时刻，孤单，无助，往事，未来，痛苦，迷茫，裹挟着这暗夜的冷风，从窗户的缝隙中逼迫进来，直至心底，趁着我卸去盔甲后的片刻脆弱，攻击地我支离破碎。

翻来覆去了一个小时，或许是更久的时间，疲惫再次将我击倒，我终于又能入眠。也许睡着后是噩梦的继续陪伴，但如果不在噩梦的片刻喘息中寻求那点睡眠的烘烤，白天的我将无力应对那纷繁的现实。

<2>

他出现在火车站出站口时，还不到清晨六点。

深秋的落叶变得越来越厚，压住了刺眼的阳光，这时的天还是昏暗的样子。整座城市在做着最后的梦，不论是噩梦还是美梦，这都是人们最后的温存时刻。大街上有早起讨生活的人，我混在他们当中，还是格格不入的样子，即便我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两年多。

旅人终究是旅人，我是一个漂泊者，我可以在任何地方住下，却无法把他乡变成故乡，无法将外人变成土生土长粗糙的北方人。

睡了一夜的火车卧铺，他睡眼惺忪，出现在我面前，微笑着，还是寸头，还是略微发青的胡茬，眼前的他，与我记忆中的他，没有什么变化。

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你这头发怎么这么长，真难看。

并不是很长，只是在寸头的基础上又多留了半个月左右的时间而已。这样子，不是他喜欢的理想型，他觉得难看也不奇怪。

一别两年多，再次见到他，我有些小开心，伸手接过他手里的包，搂着他的肩膀，带他去吃早餐。

他是我的前前前任，我不知道我是他的多少前任。

我只记得我是他的第四还是第五任男朋友。

吃早饭的时候他一直啰嗦着要我去理发，我说，现在理发店还没有开门，下午的时候吧。

他嘿嘿笑了，说，就喜欢看你寸头的样子。

我说，你不是喜欢看我寸头的样子吧，而是喜欢男人留寸头而已。

他说，你还是那么懂我。

<3>

当初分手的时候他满脸严肃地跟我说，我不是不爱你了，而是我更爱他了。

他那个所谓的他，我是认识的，那人除了比我年轻两岁之外，与我比并没有太多长处。倒是我们的外貌有些类似，他开玩笑说过，我们长得像兄弟。

一个和我长得差不多的第三者，能给他带去的新鲜感相比对我而言的驾轻就熟，确实这点新鲜感要更有魅力。

失去了新鲜感，没有失去爱情，只是不能够和我在一起了。这样的分手，好似爱情并没有被他践踏，而是被他小心翼翼藏在心底的某处，盖上了玻璃罩，去欣赏，去回忆，却不再触碰，他要把心中的大部分位置留给这个新人。

我是知趣的人，不仅不会死缠烂打，还会乖乖腾地方，给他们幸福的空间与时间。

于是，我买了来到这座城市的绿皮火车票。

相比那个城市的四季花常开，繁华与浪漫，这里实在过于灰头土脸，就像我灰头土脸下了火车时的样子一般，没有任何魅力，甚至存在几分让人厌恶的样子。这是被抛弃后的令人厌恶的样子，被灯红酒绿抛弃，被曾经的挚爱抛弃，留下一副无趣的皮囊，被风摧残，被雨抽打，只得自己硬着头皮活下去，拼尽全力应对现实的一切。不求活得光鲜亮丽，只求活出一个自己想要的样子，至少，不再灰头土脸。

<4>

吃早餐的时候，他边吃边看着我，时而露出莫名其妙的笑容。

我问他，傻笑什么？我脸上有屎么？

他说，你真恶习。

我说，你对着屎笑才恶习。

他说，别没正经的了，吃完饭和我一起去酒店把行李放下吧。

我说，去什么酒店？去我那里住下就可以了，省下的钱请我吃饭不更好。

他面露惊讶，问我，你的做人原则之一不是从来不和前任上床么？

我说，人是会变得，更何况，我也没有说和你上床，瑜伽垫已经给你准备好了。

他露出猥琐的笑容，说，不要，我要你陪我一起睡瑜伽垫。

进门，关门，放下行李，他把我扑倒在沙发上，拥吻我，我没有拒绝，配合着他，品尝着他唇齿间的味道。他想再进一步，我拒绝了，说，你先休息一下吧，待会儿带你出去逛逛。

他有些扫兴，但还是听了我的话，而后，依偎在我的肩头，睡着了。

他睡了没有多久，等他揉着眼睛伸着懒腰时，我问他，火车上没有睡好吧？

他说，当年你干嘛来这个鬼地方？来一趟差一点要了我的命。

我说，这样才能躲得你远远的。

他嘿嘿一笑，抱着我，说，这不是还让我抱到了么？你躲得再远也没有用。

我懒得理他，起身从衣橱里拿出衬衫，牛仔裤，说，你先把你这一身带着卧铺臭味的衣服换了吧。

他在我面前脱了精光，进卫生间洗了澡，又在我面前穿的人模狗样儿的，他说，没想到你的衣服我穿着还是合身，亲爱的，你的身材没有变啊。

曾经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两个人的衣服就是混穿的，买一套衣服，穿在不同的人身上，尽管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但因为彼此间的差别，同样的衣服也便有了不同的味道。

我丢给他一件外套，说，外面冷，多穿点。

随后，带着他出了家门。

<5>

是我在分手后主动联系他的。                              

那时候我来到这里，找到了新工作，住到了这个只容纳我一个人的房子里，谈了一场算得上恋爱的恋爱——好像处了没有两个月，我就和那个大叔分手了——好像分手的原因是那个大叔的老婆发现了我们之间的事情，我不想做破坏他家庭的第三者，就主动提出了分手。

其实，和那个大叔在一起的时候我就知道他结婚了。我好似有些后知后觉，早知道不想做破坏他家庭的第三者，当初何必又和他谈所谓的恋爱呢？管他呢，反正我好像爱过他一段时间，不管这段时间是一天还是一个月，权且算他是我的一任男朋友吧。

和大叔分手后，我情绪有些低落，就给他打了电话。

是在一个失眠的凌晨给他打去的电话。

凌晨十分，不能联系父母，怕他们以为我出了什么事；不能打扰朋友，怕他们担心我过得不好。那就索性骚扰这个伤害过我的人。我知道，那个电话我打过去，就说明我不恨他了。

爱情既然可以说变就变，那恨好像也显得无足轻重。所谓的不能消弭的恨，背后其实是无法释怀的爱。我们不敢面对现实，不敢再提爱，就给它改头换面一番，命名为“恨”。爱与恨，都是源自那份厚重的感情。

像老朋友般在凌晨的寂静中聊天，周围除了他的声音，没有汽车的轰鸣声，没有楼道里过往的脚步声，甚至连孩子的哭声都没有。安静的夜，那一刻，又只属于他和我。

得知他在我离开后没有多久就和那个人分手了。这是在我预料中的事情，在一起时间久了，我太了解他了。即使是预料中的，我也不允许自己在那里等待一两个月，我不想从男友变作备胎，相比备胎，“前任”是一个充满尊严的词汇。

于是，此后的很多个突然惊醒的夜，都是他在电话的那一头陪我度过的。有时候，他是一个人，刚加班回到家，还没有来得及躺下；有时候，他身边多了某个男朋友，我不管他身边有谁，自顾自说着我的矫情与恐惧，仿佛用这种幼稚的行为来昭示我还对他拥有使用权，即使我对他已经没有所有权。

我有时就是如此幼稚。

<6>

他显然不适应这里的秋风，不自觉地裹紧了外套，我很自然地搂着他的肩膀，给他传递我身体的温度。

他边走边骂咧咧地，这个鬼地方有什么好的，你还是跟我回去吧。

我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说，那你还没有体验这里深冬时的风，能分分钟把你冻成冰雕。

这里有什么好的呢？这里没有父母，没有朋友，对我来说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我在这里孤独着，挣扎着，存活着，又自得其乐着。好在，我的适应能力强，我无惧这里的寒风，我很快找到了自己生活的节奏。我唯一怕的是凌晨时分的孤独感，但那不足以影响我的全部生活。

吃午饭的时候，我说，你把你手机给我，我看看你这两年攒的前任。

他笑笑，解锁手机，把手机递给我，在我手要接到手机的刹那，他又缩回手，说，我要和你交换。

我把自己的手机解锁，把手机递给了他，他才把手机放到我手里。

我翻看着那些男人，很快就得出了结论，我说，你还是那么无趣，干嘛找的男人都是我的影子呢？

他说，这些不是你的影子，而是我喜欢的类型，他们和你是一个类型的啊。

我说，重复着一个类型，就是无趣。

他突然惊呼道，我操，这个大叔和这个弟弟，他们是父子吗？亲爱的，你够重口味啊。

滚。

我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将手机夺了过来，说，只是恰好遇到了而已，哪有那么多你想的肮脏不堪。

他感叹道，你变化真大啊。

吃完饭，他就近把我拉进了一家理发店，还没等别人开口，他就说，给他理和我一样的发型。

我又变成了寸头模样，他瞅着镜子里的我，满脸心满意足。

同样的发型，相仿的身材，类似的衣服风格，我俩走在大街上，又有了情侣的模样。

他试图拉起我的手一起逛街，我拒绝了。

在这座保守的小城，两个男人手拉手会招致很多异样的目光的。尽管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但在什么地方保持什么行为，我认为还是比较妥当。

<7>

我知道他是为何而来的。

那天，他主动打来电话。

他说，我好累，换了好多男朋友，我发现还是你最好。

我反问他，为什么非要换了好多人后才知道我最好呢？

然后他就说想过来看我，然后就边打电话，边订了最快的来我这里的火车票。

我知道他是为何而来，而我却并不想让他得到他想要的。

我只是把这次千里相逢当做一次老朋友间的吃饭聊天而已。或者，是当做与某前任的促膝长谈，回忆我们过去的青春，谈谈当下的生活，也可以聊聊未来，唯独，未来的计划里不能捆绑两个人的生活。

他是我的某前任，他现在也是我的一个老朋友，在离开他之后，我拥有了自己的生活。尽管这生活不是很好，但是我找到了自己活着的节奏。我和他的爱情，我和他的过往，不能够在未来复刻。

我知道我变了。

我可能变得更好了，也可能变得更糟糕了。

但不能再变回曾经的样子了。

我知道，他没有变，他的样子看起来没有变，他的喜好更是没有变，他想回到过去，他想再续前缘，他想加倍对我好，他想用未来对我的爱来弥补曾经对我的伤害。他想证明他成熟了，进步了，不会再那般儿戏似的对待我们的爱情。

可是，他认为的他的成熟了，进步了，在我的眼里，只是岁月的循环往复中的一种不变而已。

<8>

晚上，他嫌医院牌子的灯太过刺眼，拉上了落灰的窗帘。

他躺在我的怀里，轻声说，亲爱的，你跟我回去吧。

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住在这里吗？因为这里出门就是医院，我再也不需要在生病的时候你陪我去医院了。尽管一个人去医院看病，挂号需要排队，候诊需要排队，交费需要排队，取药需要排队，我一个人应付起这些来显得很惨，那种惨相比以前你陪着我的幸福，真的是一个天壤之别。可是，我发现我能够自己在凄惨中应付地来这一切了。我怕黑，这医院的灯光能够不让我怕黑，我才舍不得搬家。

他说，你知道你还是爱我的。

我说，是的，我知道我还爱你，但是，那是我心里过去的自己爱着过去的你。现在的我，可以不爱你了。

没想到他哭了。

我拍着他的肩膀，说，哭吧，哭了就不会太伤心了。我不知道你的不变是好还是坏，但是，我真的变了，变了，就不合适了。

他啜泣着，说，我可以为你改变自己的。

我说，没有必要，我从来没有要求过你为我改变什么，过去没有，现在没有，未来也不会有。

他问我，我们就这样彻底结束了吗？

我说，对于你来说，可能是彻底结束了吧，对于我而言，结束之后再开始也可以，但就是不能开始爱情。

他说，你真的变了。

我说，是的，我变得心狠了。

睡吧。

这漫漫长夜之后，将是刺目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