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老板娘

大概从高中开始，我管阿姨叫“老板娘”。

妈和她这个妹妹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开了餐馆，取名为“长青饭庄”。十几年到现在，除了过年的日子外，天天围着这个餐馆打转。大多数时候，妈负责厨房，阿姨负责前台。但日常拣菜洗菜、端盘刷碗一切杂活，他们都干，尤其在忙起来的时候，总是一边招呼进来的客人坐下，给他们点餐，抽空还接个餐送到等候客人的桌前。毕竟生意是自己的，小本买卖最靠得住的也还是自己。

“老板娘”之所以是“老板娘”，是因为这样显得富态，也对得住阿姨圆圆的身材。在我的印象里，从我小时候起阿姨就是这样胖胖的，和蔼可亲。而且，每一天放学回家，最先见到的一定是在柜台那里的老板娘，而不是待在厨房里的老妈。

我跟老板娘聊天最多的也是这个时候。每天回到餐馆把书包甩到柜台里面，然后就开始跟她吐槽学校各种，所以一定程度上导致了老板娘比老妈还熟悉我的那些老师和同学。聊天的时候，帮忙把酒水递给服务员，顺便账单上记上一笔，偶尔忙的不可开交的时候也去友情客串一下点餐的伙计，站在展示冷柜前，看着一大堆绿叶菜一头茫然时，便扭头回去向老板娘求援。

通常我们兄妹的午餐都是就着客人点的菜让厨房多配一点，老板娘跟我说了账单上都有些什么，然后我像个客人一样巴拉巴拉说上一通，老板娘哗啦哗啦写到纸上，末了也会问我一句：要不要单独点个什么。服务很是周到的。我们一堆孩子准备开餐的时候，我也不忘记问她一句：老板娘，要不要来吃点，你多半早上也没怎么吃早餐。要是她在忙着，我就会站起来或者指使妹妹弟弟，拿个大碗来，众人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夹满一碗，给她搁柜台边。当生意特别忙或是餐馆爆满的时候，大家就把菜端到柜台里面，边吃边跟老板娘搭话。狭小空间里塞进这么些个大孩子小孩子，站着吃的，蹲着靠在凳子上吃的，奇形怪状，经常让来结账的客人也是醉了。

在柜台这个战壕的两头，一边是生计，另外一边就是家。

老板娘这个家人在还不是老板娘的很久以前，就已经长期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了。那个时候的她，一身学生气地从老家来到县城，帮着老妈带我这个需要把屎把尿的家伙。然后过了几年，跟着老妈也一起做起了服装生意，我经常借机去到她铺子里骗零花钱用。再后来，结婚了，有了表妹，再然后，就当了老板娘，又有了表弟。在这个过程里，依然帮着老妈打理经常感冒生病各种娇气包的我，也从不吝啬给我买好吃的好玩的，甚至在我们被逼无奈无法住在家中时给我们一个落脚的窝，给老妈出气、打气，一起张罗家里老小的各种麻烦事。

在外人看来，阿姨一直都是顺顺利利的，找了个好老公，有美满的家庭，衣食无忧，张嘴就是开心的笑容。这些确实都是事实。当然，还有的事实是，她这个老板娘跟我妈也一样，其实性格都足够火爆，在家料理家务做贤内助是出了名的任劳任怨，在外张罗生意做女汉子也不输任何人。她跟老妈一样有刚强的一面，也因此两姐妹经常找我互相埋怨对方的破脾气令人如何的不爽。不过但凡需要团结在一起的时候，两姐妹从来都是一条战线的，丝毫不带犹豫。

在老板娘越来越进入角色的时候，生活也不按常理地开始生活大爆炸。

长期以来，老板娘和姨父两人是以间歇性拌嘴来过日子的，任何话题说着说着都可以吵起来。姨父是个很能干的人，只是不管是出于工作还是私人，生活里都少不了各种酒局，跟老板们喝，跟朋友们喝。喝到后来，不可避免地出了问题。一次意外，中风，差点与健康诀别。那一天，阿姨在餐馆忙的不可开交，突然想起姨父，感觉不对，赶回家中发现他瘫在卫生间，拼命让自己保持镇定，寻求帮助。那一年，表妹临近高考，家里老人也身体抱恙，偏偏餐馆生意也很好。老板娘在最困难的时候，顶着压力陪着姨父度过最危险的时候，此后每天依然照顾好老人儿女，按时出现在餐馆的柜台前，一停下来就去到姨父的病房。

在柜台这个战壕的两头，一边是生计，另外一边还是家。

后来老板娘跟我再聊起这个事情的时候，说有时候觉得再难的时候都熬过来了，现在还怕什么。她这么说的时候，我便不由自主地看到了她头上新生出来的白发。老板娘喜欢穿的比较鲜艳，但遗传了外婆三十几岁便有了白发，那个时候的她总是不时去染个头发。在那段黑暗的日子里，头上的一抹白无人照料，生猛地吓人。但你每次看到她说完自己的事转头投入到生活节奏里去的时候，再怎么看也是顽强的，因为她明白，有生活下去的理由就已经足够支撑起自己了。

现在老板娘最关心的就是两个子女的未来。老板娘曾说，从小看着我和妹妹长大，陪着我们一起经历家庭的林林总总，因此对待自己的子女时，有时候即便觉得有点溺爱，也忍不住多给予一些，不过自家男人已经够疼爱那两孩子了，所以多数时候扮黑脸的还是老板娘。长得俏丽的表妹，像极了黑白照片里那个还年轻苗条的老板娘，而胖墩墩的表弟，脾气则越来越像略微大男子主义的姨父。说起表妹以后考虑出国读研的事情，老板娘说做父母的便是尽自己最大可能让她能够变得更好，不过每次她也不忘说起儿子，说自己总感觉对表弟付出得似乎少了一些。在读书的问题上，大抵上老板娘都交由我在代理，让我帮着出谋划策，或者跟他们谈心说教。现在每次回家或者电话里谈及子女们时，老板娘那头都洋溢着欣慰，都说他们都真的是长大些了。

之前老板娘一家子跑来昆明接放假回家的女儿。吃饭时跟我又说起了曾经的那个小遗憾。她说，小俊，以前你出去读书的时候，我说有机会去重庆看看你，后来你读了研究生，我说有机会去成都看看你，再后来你回云南工作了，我说有机会去玉溪看看你，直到现在你换到昆明上班快一年了，我才在外面见到你了，这一晃，十年就这么过去了。

在她身边那么久，我的说话语气、一些表情动作，老板娘跟老妈一样，都读的头头是道。从小到大，我偷偷乐或生闷气，耍脾气或想占便宜时，她都能百分百空手接白刃一般的命中。前两天回家，跟老妈说起关于工作可能变化的事情，在还没跟老板娘聊开之前，她便说：这次你回来感觉特别累的样子，一定是有心事，是不是工作不顺心了？听完我说的那些工作里的不开心和精力消耗，她说：人活着还是要活得开心一些，毕竟活来活去就是那么多天，没必要活得太憋屈，太为难自己。如果你想清楚了，我支持你。

这便是熟悉，皆在那岁月里。

15.0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