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前,我才发现这个事实:我出生那年,他三十岁。
我想现在他大概是爱我的——我确定他是爱我的。回忆少年时代的自己,曾有一段叛逆任性的时光,身体内住着一头小兽,对所有超出自己理解的世界啮噬撕扯。那个时候,他肯定也会有宁愿这个世界没有我的念头吧?至少那个时候,我会找一个角落坐着,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问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墙壁漠然,那些颓然和失望像是我进的拳头打在空气里。我们对抗,愤怒,然后彼此都无能为力。
而他大概也不明白,曾经令他骄傲的孩童怎么就忽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小的时候我曾是他的骄傲。同族亲喝酒,他总是一遍又一遍说起我的事。他口中的我,一直都是少年时的样子,现实反差总让我羞愧,并因此烦躁他的喋喋不休。
他年少失怙,尝过很久拮据的滋味,这使他对金钱——在我看来——有着病态的控制欲,直到现在,我母亲每每为柴米油盐操持,他都不情愿的掏钱然后唠叨许久。我清晰地看到他年轻时的生活对他的塑造,就像他在我三岁的时候逗我,不小心磕在桌角上,我的额头上月牙形的伤疤现在还依然可见。我一直记得,那是人生中对于疼痛的第一个记忆。
毕业工作后的第一年,我当着他的面跟母亲出柜。自始至终,他一句话没讲。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一切恢复如初。大概他是永远无法理解同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或许他知道无论怎么样,我都是他三十岁时降生的儿子。
在外读书工作这几年,我们的距离真的远了,每次回家,我们客气的像宾客。他记得我少年时爱吃的零食,总是带着巴结的口气对我说,我给你买的,吃吧。他不知道,少年时我喜欢的东西现在已经不再喜欢。如此反复几次,后来他就会问我,这个你爱不爱吃,要不要买哪个给你吃。
今年中秋夜,我一个人绕着西湖走,在白堤上坐着休息,想起戏剧里的白娘子。我前几年在家的时候,每次我来来回回的换台,遇到戏剧频道,他总是让我停下。我很嫌恶他的附庸风雅——我一直知道从前他并没有表现出对这些有特别的兴趣。慢慢地我从他口里知道,我邻居家常常会聚一些人一起听戏,他没上过学不识字,就连除了《西游记》之外的电视剧都看不懂。有时遇见我在家,就会告诉我今天听了什么戏,我问唱得什么,他就窘迫的说不出来。《白蛇传》他还是听过的,好像是他小时候从老辈人那里听来的故事。我在白堤上看着断桥上拥挤的人,我忽然想带上他,告诉他那就是戏文里白娘子和许仙相遇的地方。
然而我不确定我是否爱他。跟一个朋友聊天,朋友说你是爱他的。我回忆很多与他有关的事,从中翻检出与我有关联的碎片,可是我真的不确定我是否爱他。我知道的爱,不是这个样子。朋友说一部电视剧里的父子关系与你的情况很像,我从没想到八点档肥皂剧里的情节会真实地发生在我的身上。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同坚硬的少年时的自己和解。
青春漫长的像街巷里日出黄昏的阴影,我往前走,知道转街过巷,就告别它们。我无法回头,回头告诉那个坐在墙角的少年的自己:我现在已经足够强大,少年时渴望的东西,现在我已经不再需要,因为我一直在长大,而他在变老。
少年时挥舞在空气中的拳头现在我已经摊开,我知道并接受这样的答案:无论生老病死,我们血液里联系我们的东西永远都会在,并且随着我们死去会再死一次。
评论 (13 个评论) 发表评论
强大的狮子有时还要独自舔舐伤口,何况是人。人心是可以被捂热的。
你文章 构思和行文都很好 表达方式 和文章使用的形式我觉得也都很有吸引自己的地方
写父亲写的温情而近乎客观 怎么看都是令人称颂的
爱的形式有很多种,未必只有理解的爱这一种。血浓于水也并不是没有道理。
爱的形式有很多种,未必只有理解的爱这一种。血浓于水也并不是没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