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北

苏北靠近徐州的地方有很多贫困的村镇，其中有一个毫无特点的小村子，叫冯家村，顾名思义村子里面的人多半姓冯。民国十年的时候，冯家村里的人可比现如今穷多了，连口饱饭都难得吃的上。那一年，老冯家辈分最高的冯太奶奶唯一的儿子给她填了一个大孙子。冯太奶奶这一枝已经是三代单传了，所以老太太极是欢喜，破天荒的花了大价钱专门请了先生来给长孙取名。先生也是甚有高度，为这孩子取名叫悦华，寓意孩子将来能以天下为己任，愉悦中华。

一晃就是十几年，期间冯悦华也被祖母送去私塾略认了几个字。毕竟冯家村的人都是穷人，冯太奶奶虽然望孙成龙，但是也没能力承担高昂的教育支出。老太太也觉得这样是不对的，好孩子得要受到良好的教育，才能有出息。于是她开始努力的言传身教，传授孙子做人的道理，比如有好吃的不要独自享用，一定要跟别人分享。自己享用那就只是浪费粮食，给别人才能传颂你的美名。这些思想，足足影响了冯家几代人。

冯悦华长到十三岁的时候，已经出落成了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在那个时代，他已经算作是个大人了。只是因为被家里寄予厚望，才没有早早的结婚生孩子。家里人都觉得他这么一表人才，注定该去外面的世界闯荡一番。于是，悦华被他父亲托了在上海打工的老表，老表又托了几层关系，终于送到租界的洋行里面做了学徒。在这里，悦华真真是涨了见识，看到了飞机轮船汽车火车，还学会了见到洋人要说哈喽和拜拜。而最重要的是，做学徒的过程中，他被动的又学会了很多字的写法和读法，可以写信和读报了。同时，工作也教会了他四则运算。这些技能对于那个时代的穷人来说，都是极度稀缺的。

然而，世间好物不坚牢。悦华在上海学徒的第五个年头，上海终于还是沦陷了。此时的他已经十八岁。在上海的几年里，学会认字的他读了不少报纸，其中不少都是免费的政治传单。在这些文字中，他对共产党的救亡图存和统一战线之类的观点最是认可。在亲眼目睹了淞沪会战和四行仓库的断壁残垣之后，在他十八岁这一年，他做了一个影响了他一生的决定，离开上海回老家去参军。自此他成为了一名普普通通的新四军战士。

之后的五年里，冯悦华跟着部队在敌后游击，纵横苏皖与日寇周旋。在诸多同袍之中，他能写会算的优势日渐显露，加之思想上又对共产主义有着更深入的理解，很快被组织培养成了一名基层政工干部。那个年代兵荒马乱，当兵打仗更是刀头舔血，许多人昨天还在一起谈笑风生，今天却已经变成了一抔灰土。悦华的运气还算不差，他活着看到了日本鬼子投降，这时他已经是新四军的一名团政委了。日本人前脚投降跑路，党中央就决定派遣新四军第三师移师东北，跟去接收胜果的国民党反动派争夺东北战略资源和人才储备。于是，悦华也随着大部队来到了这片他从来没有踏足过的黑土地，并在这里展开了他接下来的全部人生。

 

二、塞外

在远离冯家村两千公里外的内蒙古草原边缘与松嫩平原交界处，有一个兴盛了上百年的镇子。它因为地处要冲，一直是中外客商云集贸易之所，叫做薛家集。正如冯家村的村民多数姓冯，薛家集的土著也多半姓薛。民国十八年的年尾，镇子上一个开小面馆的薛姓人家迎来了他们的第六个孩子。前面已经有了一儿四女，这个小女儿来的有些让人倍感压力。好在大女儿薛如云生的漂亮，此时已经出嫁，而且是嫁给了镇子里唯一经营影印店的王家大少爷，故而可以三不五时补贴娘家。

薛家的小女儿从小并不受父母的待见，但是却极受长姐的照顾。大姐每次回娘家，都要关照家里的弟妹们，千千万万要读书，认真读书。现在虽然不能再考功名了，但是将来要过好日子，总归还是要靠真才实学的。这些话，从小便深深印在了弟妹们的心里。因此薛家的几个孩子，都在读书一途颇肯用功。即便在那个年代，女孩读书是一件在普通人看来非常玩票，而且性价比极低的事情。薛家的孩子们在长姐的鼎力支持下，无论男女也都上了正经的国小，接受了正规的教育。只是因为个人禀赋的差异，学识的高低有些区别。

薛家小女儿从小就不算白净，反倒被大姐取了个名字叫如雪，大约是希望她将来可以女大十八变，脱胎换骨吧。等薛如雪到了上学的年纪，东北已经变成了伪满洲国的治下。如雪到了学校才发现，原来她从小说习惯的东北官话居然不是官方语言。所有的同学都要一起学习说日语，写日文。要在许多许多年后，她才知道这个套路叫做皇民化。但是当时的如雪忽然发现了自己惊人的学习天赋，她虽然对于数字不甚敏感，但是记忆力十分惊人，说是过目不忘也不为过。所有的教科书她只要看上几遍，就可以倒背如流，家里人见此唯恨她是个女儿身。

如雪国小毕业后便未再上国中接受系统教育，毕竟五个年幼的弟妹要读书，却只能靠一个大姐周济。所以最后家里做出了那个时代极其正常的决定，举全家之力培养儿子。女儿们该嫁人的赶紧嫁人，尚且年幼的就去大姐婆家的店里帮忙赚点零钱补贴家里。虽然境况如此，如雪却从来不曾放弃自己要靠读书改变命运的想法。她从自己已经升学的国小同学那里借来了国中教材，在大姐家的店里影印一份，每晚自学。

功夫不负苦心人，十五岁那年，如雪终于确认自己已经学完了国中和国高课程的全部内容，可以一试牛刀了。于是，她用自己平时省吃俭用的零用钱报名了长春的国立助产士学校。在一众国高毕业的富家小姐里，如雪脱颖而出，一举跃上龙门，拿到了录取通知书。那段医学院的学习时光是快乐的，只是不久这快乐也随着大时代的动荡戛然而止了。短短一年后，日军投降了，东北光复了。学校的老师们都拖家带口跑回日本了。她们这些医学院新生被提前毕业了。在他们即将离校的前夕，学校里面来了一批不速之客。

 

三、夜奔

那是一群穿着洗的发白的破旧中山装的共党分子，他们都是从南方过来的。这群人一来就把所有的同学都叫到学校的小礼堂里发小册子宣传马列主义、革命理念和人才政策。同学们大部分都是富家小姐，私下里早就在传国军才是正牌，共军都是匪类。于是女孩子们回到宿舍马上就悄悄烧了小册子，连夜雇了马车逃之夭夭。如雪没那么多钱，于是蹭了她的同乡兼闺蜜叶玉梅雇的马车奔逃回家，虽然她觉得共匪讲的共产主义理念真心不错，那个来宣讲的姓冯的南蛮子也的确很耐看。马车上，常年号称自己本姓其实是叶赫那拉的玉梅告诉如雪，自己的六姨是东北国军大员廖司令官的七姨太。在一众小辈里面，廖司令官对自己最是亲厚。姨父常说共匪最擅长蛊惑人心，那断然是不会错的。“你这小丫头没见过什么世面，别被那个共军小白脸轻声细语的就给骗了。”

玉梅这厢正借着她的司令姨父之口指点江山，却听着马车外面的官道上似乎有些嘈杂，许多马蹄声从后面传来。前面的车把式回头说了一句：“两位小姐今晚这趟怕是难了，小老听这动静，咱们怕是遇到胡子（东北老话里的土匪）了。”玉梅一听这话，脸色都变了。在姨父警卫员的讲述里，那些胡子可是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而且即便是自己的姨父遇上那些势力雄厚的大胡子头，那也是要礼遇有加的。此时的如雪还在震惊中没反应过来，胡子这类人在她印象中可都是故事里面的存在，怎么就在现实里面遇上了呢？

见多识广的玉梅对车把式说：“老人家，咱们的车快点跑估计再有两个小时就能进薛家集的地面，胡子肯定会给国军的面子，不会继续追。在这之前，咱们可万万不能被他们赶上。您就让马车玩了命的跑吧，只要咱们平安过了这一夜，车资我让家里给您加三倍。”车把式一听这话，也知道怕是要殊死一搏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姐万一被胡子抓住，大不了是抓回寨子里面受辱，没准还能当上压寨夫人，自己一个糟老头子又没什么钱买命，大约是活不过今夜的。也就拼了命的催马跑起来了。

马车在前面加速，后面的胡子也马上发现了，也骑着马开始加速追击。这一追就是一个多小时。听着后面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车厢里的如雪和玉梅手紧紧抓在一起，两个人的衣服都被紧张的汗水湿透了。如雪此时想，若是玉梅被抓了，大约她的司令姨父会去设法营救她吧。可是自己怕是真的再难见到家人了。这世道也真的是奇怪，大家都是好好的人，为什么不能踏踏实实的过日子，非要去做这奸淫掳掠的胡子呢？

胡子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马车却似乎已经是强弩之末。后面的胡子开始喊话:”前面的车把式马上把车给老子停下，咱们弟兄求财不求命，如果不听劝，那就别怪弟兄们的枪子儿不长眼睛了。”

车把式催马狂奔了快两个小时，也是筋疲力尽了，于是回头问了一句:“小姐们，咱们怎么办？玉梅此时可是真的急了，老人家，咱们绝对不能停。拼命跑，到了家，我再给您涨三倍的车钱，快！”

车把式一听也下了决心：“得嘞，既然小姐都这么说了，小老这条命也就豁出去了，二位小姐坐稳了。”说罢，车把式也是拿出了吃奶的劲，继续催马狂奔。

后面的胡子一看喊话无效，也来了火气，开始放枪。这是如雪第一次听到枪声在这么近的身边响起，她有些紧张，她不知道如果自己被打中会怎么样，她是不是就快死了。玉梅也是紧张的要命，但是她毕竟见识的多些，赶紧把学校带回来的行李拆开，拉出被褥。玉梅使劲推了下正呆呆看着她拆行李的如雪：“我的大小姐啊，别傻看着了，快把咱的棉被都裹在身上啊，不然一会没被胡子抓住，先被枪给打死了。”这时如雪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要做个简易的护甲，也马上一起行动了起来。几分钟功夫，两个人就把能裹到身上的被褥都缠了上去。好在是黑夜里，又是在马上，胡子的枪也瞄不准。马车里两个姑娘裹着她们的棉制盔甲瑟瑟发抖，后面的追击还在继续。就这样，又过了难熬的半个小时。天边终于露出了一丝鱼肚白，枪声也渐渐停息，后面的马蹄声也逐渐远去了。

车把式探头进来舒了一口气：“两位小姐福大命大，胡子没追上咱们，已经退走了，咱们再有一会就进薛家集了。”两个女孩也都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这时脱掉一身棉被甲胄的如雪才发出了一声惊呼，啊，玉梅你的小腿上怎么流血了？玉梅也是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小腿终归还是被流弹擦破了，正在流血。刚才太紧张，都没感觉到，这会反应过来了，竟然疼的直冒冷汗。好在胡子用的土枪子弹威力有限，又穿过了几层棉被，已经没有太大的杀伤力了。

天亮时，马车终于到了玉梅家的宅子。下人们赶紧上来把小姐抬进了府里，也自然有人招呼立了大功的车把式。一夜惊魂的如雪感觉自己有些头晕，看着玉梅平安的进了闺房养伤，自己也该赶紧回家去报个平安了。这一夜，她忽然想到了一些之前没有想过的问题，为什么日本人都被打跑了，日子还是这么不太平呢？那些胡子为什么要当胡子呢？正牌军的大官为什么要对胡子头礼遇有加呢？

 

四、家宴

如雪带着一肚子的问题，回到了自己前店后宅的家。终于又闻到了那熟悉的面汤味。一进门就看到自己的母亲薛曹氏正帮着父亲打理面馆，招呼客人。薛曹氏看到小女儿倍显狼狈的仪容，眉头微微皱了一皱，但是很快还是恢复了职业化笑容。招呼完客人就来嘱咐如雪，好好把自己拾掇拾掇，姑娘就该有个姑娘的样子。明天薛家的大哥如玉要带着自己的妻子从奉天回来探亲。已经出嫁在镇上生活的大姐如云，二姐如霜，三姐如凌都已经得到了通知，明天也会回娘来吃饭。最能折腾的四姐如冰，这两天也从四平回来探亲了。跟四姐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她的上司，赵先生。而据薛曹氏观察，如冰那疯丫头有可能已经对这位文质彬彬的赵先生芳心暗许了。瞧她那个殷勤劲儿，对自己爹妈都没那么上心过。但是这位赵先生看来出身应该不错，四丫头如果能嫁给他，应该也不差，至少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了。所以，必须嘱咐好五丫头如雪拾掇周正，注意礼数，要有个正经人家姑娘该有的样子。别让明天来赴宴的大儿媳妇和未来的四姑爷看轻了自己这开面馆的小门小户。

第二天，店里歇业，薛家的儿女们都陆陆续续回到了这个养大他们的小面馆。薛曹氏带着大嫂二姐三姐忙活饭菜，大姐如云则带着几个下一代玩耍，她的儿子英杰此时已经五岁了。而如雪与四姐如冰，则坐在一旁听几个同辈的男人们高谈阔论。这里面最出彩的则要数大哥如玉和四姐带回来的赵景明先生。大哥如玉是奉天东北大学的毕业生，刚刚已经进了国民政府供职，正在参与东北三省的战后接收工作，此时看来正是前途无量。而赵先生更是不凡，他家里是四平的大户，十几岁就去日本留洋学医，回国后去过上海和武汉工作。现如今东北光复了，又回到老家四平来，开了贸易公司做生意。事后大姐夫王大少爷悄悄对大姐说，以他多年混迹商场的眼光来看，这位赵先生尤其不凡，怕是还有更大的背景在后面。

那一天是薛家难得的团圆场面，大家其乐融融，相谈甚欢，一直到深夜才各自散去。可惜当时并没有智能手机，可以随时拍张照记录一下难得的场面。而这样的场景在如雪的有生之年却是再也不复存在了。

家宴之后的第三天，大哥公务繁忙，就带着大嫂回奉天了。四姐如冰则说，反正自己就是在赵景明的贸易公司做事，而赵先生很喜欢薛家集周边的风光，便多住几日，好好游玩一番。这中间如雪去了玉梅家里几趟，看看闺蜜伤好的如何。玉梅说，自己的伤只是破了层油皮，并无大碍，再过三天应该就好个七七八八了。而且这次遇袭之后，自己的司令姨父也是大为震怒，这些胡子也太过分了，打劫都打到自家外甥女的身上来了。所以廖司令亲自下令要在薛家集加强驻军，以震慑周边的匪类。

 

五、国军

两天后，如雪被如冰和赵景明拉着出去逛街，还真的看到了廖司令派来加强薛家集防卫的驻军。只是那军容与她想象中的威武之师有些落差。士兵们喝酒喝的走路都打晃，背上背的除了步枪还有烟枪，怀里抱着的除了军械还有窑姐。那些随行的女人们一个个浓妆艳抹，穿金带银。再看看自己和四姐，再想想母亲和大姐，如雪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办法明白。她第一次感觉这么失落，竟然是因为看到了一群穿街而过的国军大头兵。

如冰和赵景明似乎看出了如雪情绪不太对，所以一直热心的问她究竟怎么了。如雪就把自己和玉梅被胡子追赶而亡命奔逃的可怕经历又哭着讲了一遍。尤其是讲到那几个困扰了她好几天的问题时，一直在努力安慰她的如冰和赵景明都停顿了一下。如雪并没有注意到如冰和赵景明之间频繁的眼神交流。最后，赵景明打破了平静，他问如雪：“你有没有想过一个什么样的政府才是这个国家真正需要的？对老百姓来说，如果大家都可以过衣食无忧的生活，是没有人会主动去作奸犯科，上山落草当胡子的。如果国军是把保护老百姓作为第一要务去围剿那些胡子，胡子们也不会这么猖獗。怕的就是蛇鼠一窝，国军跟匪类称兄道弟，一起鱼肉百姓。长此以往，老百姓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过。”这些话，瞬间惊醒了如雪，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她似乎在这一刹那终于明白哪里错了，她也再次觉得赵景明是真的厉害，那么复杂的事情，他看的居然这么清楚。不愧是留过洋的。

又过了两天，如冰和赵景明游玩的差不多了，他们几乎走遍了整个薛家集的每一处角落，甚至赵景明还帮如冰画了很多画像。虽然如雪从心底里觉得，术业有专攻，学医的赵景明画画真的很一般，画里面的如冰一点都不显眼，反倒是景物比较清晰。不过也还是羡慕如冰的，至少有人愿意帮她画。临出发的前一晚，如冰和赵景明极力的劝说如雪跟他们一起回四平，原因是赵家的贸易公司正在扩张，需要找些能写会算的工人一起来帮忙经营。而如雪正好上过几天大学，虽然只是几天也绝对算是合适的人选。兼之如雪是如冰的妹妹，去了四平公司里面，赵景明也断然不会亏待了她。薛家父母一听，还有这等好事，忽然觉得以前瞧不顺眼的疯丫头如冰都一瞬间顺眼了许多，说不定还能再托四姑爷帮忙给五丫头找个婆家。乐不得的就帮五丫头准备了去四平的行李。

如雪也觉得没什么不可以，反正从长春回来这几天，就觉得现在眼里看到的薛家集跟自己从前脑海里的家乡不一样了。那就跟四姐去大城市工作吧，正好也可以多赚点钱补贴家里，父母正筹划着在薛家集给大哥盖个大点的房子，以后大哥要在国民政府里工作，再回家探亲也该有个自己的宅子住着才够体面。于是第二天一早，如雪就带着父母连夜帮她收拾的行李，跟着如冰和赵景明南下四平了。

 

六、四平

赵景明一行三人来到四平以后，如雪就跟着如冰住进了贸易公司给她们提供的宿舍，西四街上的一座日式小楼。据说那里从前住的是一家日本有钱人。如雪的工作也得到了安排，负责做贸易公司下辖的六号仓库的会计和出纳。如雪负责的这个仓库里面主要存放的就是一些食品，都是米面粮油之类的大路货。据同事们私下传说，公司也经营一些更高端的食品，比如美制的牛肉罐头和饼干，那些才是真真赚钱的稀罕物件，不过是存放在公司的一个机密仓库里面。

白天在仓库里，如雪的工作很紧张也很充实。晚上回到宿舍里以后，就可以跟四姐借书看。她也是到了四平才知道，四姐如冰才叫博览群书，满房间都是各种世面上看不到的书，其中很多都是讲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的。虽然这个时候，如雪还不是很清楚这两种主义有着什么样的区别。但是她隐约觉得，那天在薛家集，赵景明给自己讲的那番道理大约是从这些书里面看来的。因为如冰说，这些书大半也是从赵景明那里借来看的。有些书堪称孤本，因为是赵景明当年从日本带回来的日文书，而那些日文书是从前日本人翻译的德国人和苏联人的著作。那些写书的日本人后来被他们的天皇和军阀给害死了，现如今大约在日本也难找到这些书了。那段日子，如雪如饥似渴的学习着那些书里的理念和知识。

某一天深夜，如雪忽然听到了大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虽然敲门声很轻，但是她睡觉向来不太踏实。她听到如冰轻手轻脚的去开了大门，来人迅速跟如冰展开了对话。听声音，来的人应该是赵景明的秘书，他似乎故意压低了声音。如雪听到的内容有些断断续续：“受伤了。。。盘尼西林。。。九号仓。。。给冯先生。”来人很快离开了，如冰也悄悄回了自己的房间。但是如雪有点睡不着了，她可是在医学院正经的学习了一年，她很清楚盘尼西林是什么。也知道在当下盘尼西林是有多么珍贵和稀缺，在四平这种地方，那应该算是管制物资吧？究竟是什么人，受了多重的伤，居然需要用盘尼西林？贸易公司的仓库里居然还有盘尼西林？而且她一直以为公司只有七个货仓，九号仓在哪里？冯先生又是什么人呢？她满脑子疑问，直到后半夜不知何时才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起来，如冰告诉如雪自己今天上午有事要去城东调一批货物，就先不去公司仓库了，让她自己去仓库上班。但是晚上两个人要一起去城里的莫斯科餐厅吃饭，正好如雪来了四平这么久还没去过。如雪有些惴惴不安，她知道四姐这是要去所谓的九号仓拿盘尼西林了。下午快要收工的时候，如冰回到了公司的仓库，她背了一个早上出门时还没有的小提包。如雪有些紧张，她猜那个小包里面装的大约就是盘尼西林吧。但是四姐既然不想对她说，她也不敢问。于是怀揣着一肚子的心事，如雪跟着如冰来到了城里最大的苏联餐厅，餐厅里面的客人很多，每一桌都坐的很满。如冰似乎对餐厅很熟，点了很多平时吃不到肉菜还有奶油甜品。如雪还是第一次吃到那么香甜的奶油，但是却总有些食不知味。

吃饱喝足，如冰拉着如雪去餐厅的洗手间。如雪却发现，四姐没有拿上那个小挎包，她有些紧张，担心里面的药被人拿走，所以一直用余光盯着。这时她看到了让她震惊的一幕，坐在窗边的那对男女站起身，向门口走去，而那个女人带着一个跟四姐一样的小提包。在经过她们的座位时，女人用手里的包迅速换走了四姐的包。女人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如雪没有看清。但是那个男人的侧脸却有些眼熟，如雪一回想，马上发现就是前几天在学校给自己和同学们宣讲的那个南蛮子共党分子。当时他好像说过，他姓冯。如雪一瞬间好像把所有的信息都连上了，所以他就是冯先生，那么四姐和赵景明的身份呢？信息量太大，她难免有了一瞬间的失神。如冰注意到了如雪的神情，她也用余光看了一眼冯先生和他身边的女人，心里有了一丝的狐疑。

晚上回到宿舍，如冰看如雪依然沉默寡言，就问她究竟怎么了？吃的苏联食物不合胃口吗？如雪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出心中的疑虑，昨晚四姐收到的信息自己也听到了一点，今天在餐厅那个拿走提包的男人自己见过，正是一个姓冯的共党。所以四姐和赵景明跟这个冯先生又是什么关系呢？如冰沉默了，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带去当掩护的小妹居然见过来接头的冯悦华，赶巧小妹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而且还知道他是共党。最后，如冰终于还是选择打破了平静：“基于组织纪律，我现在没办法回答你的任何猜测，明天让赵景明跟你说吧。但是姐今天晚上得跟你睡一个屋了，就像咱们小时候一样，行吗？”如雪听到这，其实什么都明白了。而在那一瞬间，其实她不再紧张了，反而有些释然。看了这么多从赵景明那借来的书以后，她感觉自己有些理解他们这群人的选择了。

七、投身

那一夜，如雪和四姐又睡在了一张床上，一如她们小的时候。

如雪问四姐：“你离开家以后这几年过的危险吗？”

如冰笑了：“没有你想的那么危险，我做的工作其实挺外围的，我连枪都没有。”

如雪的心又放下了一些：“那你跟赵先生他们一起做的工作，会让你觉得开心吗？”

如冰笑的更灿烂了：“当然了，日本鬼子都被赶出中国了，这里面也有你姐我的一份努力啊。”

如雪忽然有了一些怅然若失：“可惜了，要是再早几天，没准我也能贡献一份力呢。”

如冰抱了抱妹妹：“日子还长，有的是需要你贡献的时候。”

天一亮，两姐妹就起来洗漱，比平时都要早一些。如雪还特意拾掇了一下自己，她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庄重一些。如冰带着如雪直接去了贸易公司在西二街的行政办公室，先让赵景明的秘书陪着如雪，而自己进了总经理办公室向赵景明做汇报。半个小时后，赵景明出来把如雪也叫进了办公室。

赵景明难得的表情肃穆，他问如雪：“听如冰同志说你已经对我们的身份和工作内容都有了一些猜测？”

如雪点点头：“你们应该都是共党吧？跟那个冯先生一样。”

赵景明沉吟了片刻终归点了点头：“我确实是党员，如冰同志还在考察期。”

如雪继续问：“那我可以加入你们吗？我看了四姐那些书以后，感觉你上次在老家跟我讲的那些道理都是对的。现在这个国家确实是有问题的，我们需要建立一个新的，属于老百姓的中国，咱们老百姓才能有好日子过。”

赵景明的表情依旧冷峻：“如雪同志你确定吗？参加革命可不是请客吃饭，绝对不能靠头脑发热啊。”

如雪果决的点了点头：“我已经想了有一段时间了，从我回到薛家集就在想了。但是直到我看了你借给四姐那些书，才算是想的比较清楚。赵先生，我是真的想要加入你们，为了建立新的国家出一份力。”

赵景明跟如冰交流了一下眼神，看到如冰认真的点了点头，他对如雪说：“好吧，如雪同志，你可以先写一份入党申请书。把你萌生入党念头的思想过程写清楚写深刻，我会向组织上反映。目前，你还是继续做现在的工作。把普通的工作做好，也是一种考验。等组织上有了进一步的指示，我会让如冰同志通知你的。”

当天晚上，如雪彻夜未眠，她写了五页纸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和对共产主义的理解剖析了一个透彻。早晨把申请书装在了一个牛皮纸信封里，让如冰带给赵启明。然后去认认真真的上班了。

 

八、任命

如雪又这样平静的过了两个月，期间唯一的波澜就是收到了大姐托人带来的家书。信里说，他们刚离开不到一个月，薛家集就被共军兵不血刃的给拿下了，感觉好像国军只是随意的放了几枪，没怎么抵抗的样子。如今按照共党的说法，他们那里就算是解放区了。时局动荡，让两个妹妹都照顾好自己。如雪现在回想起来，不知道这么快速的解放里面到底有没有赵景明那些风景画的贡献。

转眼就到了1946年的元旦，那一天，如雪再一次被如冰带到了赵景明的办公室。在那里她又一次见到了冯悦华。

赵景明开宗明义：“薛如雪同志，通过这一段时间组织对你的考察，组织上充分相信了你对共产主义事业的热忱。所以决定对你进行新的工作安排。下面我代表中共东北局贸易总公司宣布对你的任命，薛如雪同志从即日起负责东北总公司九号仓会计兼出纳事务。”

如雪乍一听到这个消息有些震惊，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快就得到了组织的信任，要安排自己去管那个神秘的九号仓。她一个劲的点头，不知道说些什么。

赵景明看到如雪那个激动的样子也被逗笑了：“好了，任命宣布完了。接下来是介绍同志环节。如雪，这位是冯悦华同志，是咱们东北总公司保密运输部的新任负责人，专门负责咱们公司各个保密仓的货物运输工作。你别看他年轻，他之前可是新四军的团政委，对敌武装斗争经验丰富，以后你可以多向他请教。”

接着赵景明又转头笑着对冯悦华介绍：“悦华，这是咱们公司新来的小同志，薛如雪。其实你们见过两次面，我考考你，什么时候在哪里见的？”

这问题真的把冯悦华给问懵了，他隐约也觉得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女孩子有些眼熟，但是完全不记得在哪见过了。于是他有些腼腆的笑了，憨憨的挠了挠头，然后边伸出手去跟如雪握手，边诚恳的道歉：“小薛同志，你好。我这个人有些笨，记性不太好，是真的想不起来了。要不，你提醒一下？”

如雪有些诧异，这么年轻就团政委了？而且怎么看起来傻傻的，不太聪明的样子。再说他也太没架子了吧？他这样子会不会被赵景明他们这些聪明人给欺负了啊？虽然满脑子的奇怪问题，但是如雪还是成功的压制了自己的这些好奇。她含蓄的伸出手跟冯悦华握了一下，然后说：“冯政委好，咱们之前在长春的助产士学校见过一次，后来在四平的莫斯科餐厅又见过一次。”

冯悦华听到这里恍然大悟，一拍自己的额头：“对啊，薛如雪，薛如冰，你们是姐妹俩吧？看我这脑子居然没有想到。那天在莫斯科餐厅接头时，就是你们姐妹俩在一起吧？我那天就感觉如冰同志的同伴一直盯着我和小刘看来着。”

冯悦华自顾自的说着，却没发现如雪的脸有点红，她心想这人真的是，谁盯着你看了，我那是盯着我姐的提包呢。

冯悦华又继续检讨：“助产士学校那天也是我第一次给你们知识分子做宣讲，挺紧张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手心里面的小抄。嘿嘿，而且你们穿的都是一样的制服，我也分不清谁是谁啊。不过你听的还挺认真啊，就那么一会，把我记得这么清楚。”

如雪心想，这人说话真的是越来越离谱了，谁听的认真了？谁想要记住你了？我只是碰巧记性好而已，跟你有啥关系啊？要不是心里记着母亲谆谆告诫，姑娘就该有个姑娘的样子，她大约是要翻个白眼了。只是努力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微微点了点头。

而最了解她的如冰，此时已经笑的花枝乱颤了，旁边的赵景明跟如冰心有灵犀，也一下捕捉到了笑点，哈哈大笑了起来。只留下冯悦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边挠头一边纳闷，他们笑什么呢？哪里说错了吗？没有吧？

 

九、密库

1946年的前几个月，如雪就在那个神秘的九号仓工作。第一次被如冰带去的时候，她真的是大为震撼。偌大的仓库里面堆放着各种各样的珍贵物资，从美金法币到金条银元，从珠宝玉器到古玩字画，从武器枪械到珍贵药物，更甚至于许多如雪只曾耳闻却从未见过的违禁物品。

如冰看到如雪那惊呆的样子不禁莞尔，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这个仓库时的惊讶大概也与她差相仿佛。对她解释道：“这些物资都是在革命战争的过程中，战士们从敌占区缴获充公的。有些可以直接用于武装斗争。而很大一部分是要以特殊渠道运送到国统区去变卖，换成现金或者战略物资重新用于革命。那些违禁物品都是可以换来很多重要战略物资的。如雪，这个岗位干系重大，你可千万要把仓库管好啊。”

如雪听罢重重的点了点头，觉得颇涨知识，原来这个仓库里的东西还可以这样用。

从那以后，如雪就独自搬到了九号仓附近的另一处宿舍。而她每天接触的最多的人就逐渐变成了冯悦华和他麾下的战士们。

这一年的春节，如雪就是在仓库里过的，她和悦华以及战士们一起涮了一顿火锅。那还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没有在家里过年，心里难免有些想家。悦华似乎也察觉到了如雪的感伤情绪，一直想着法的逗她开心。一会讲之前在华东战场打仗时的各种趣事，一会讲自己和手下这班战士刚到东北的时候闹的各种笑话。

悦华说，来这之前首长说苏联老大哥会把缴获的日伪装备统统留给他们，让他们加快速度轻装就奔赴东北，哪想到了这才发现苏联老大哥临时翻脸了，啥也没给留下。结果他们这些江苏来的小伙子，这个冬天可是难熬了，从来没想过东北能这么冷。而且他们从江苏过来，还挺不习惯睡火炕的，特别容易上火。

听着听着，如雪的心情也变得好了一些，她忽然觉得这个南蛮子还挺直爽的，心眼不坏，就是有时候说话不走心。她促狭的逗他说：“我们东北可从来没见大小伙子往炕头上挤的。”

悦华被说的一脸懵：“还有这么个说法吗？大小伙子为什么不能睡炕头上啊？”

如雪白了他一眼，其实她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她也只是听别人说大小伙子火力太旺。只得自顾自的说：“不告诉你，你问赵景明去，让他给你解释。”

后来他们又聊了许多，比如东北人过年要涮火锅，包饺子，炖酸菜；而在悦华的老家，他们要搓圆子，可惜在东北他们暂时没有找到糯米粉。于是一群新四军的小战士在如雪的指导下开始学习和面，擀皮，包饺子。那一顿饺子直到许多年后还是让如雪记忆犹新，除了她自己包的，真的没有几个像饺子的。但是她得到了一种融入集体的快乐，当然那快乐中也融入了一丝别的什么。只是当时他们都还没有察觉到。

从那以后，如雪和悦华的交流越来越多了。如雪放下了防备，偶尔会跟这个之前印象里有些过于年轻的大官开开玩笑。悦华也越来越喜欢来跟如雪聊一些工作以外的话题。比如报纸上哪个字又叫不准怎么读了，又或者某一批货物的账目总感觉有些算不平了，再么战士们有个小病小痛头疼脑热也可以来咨询一下如雪这个被提前毕业的医学生。

到四月的时候，明眼人都已经或多或少察觉了九号仓新来的管理员跟冯主任之间的不寻常。只是当事人似乎还在小心翼翼的试探着什么。

直到有一天下午，仓库已经快要关门了。悦华急匆匆的背着一小卷行李走进了仓库，直愣愣的站在了如雪的面前，犹豫了半分钟。最后他还是说：“如雪，最近这段时间四平是被咱们控制了，但是很快反动派的大部队就要反扑过来了，咱们现在部队比较有限，恐怕打的会很艰苦。组织上已经安排了，九号仓明天一早就先撤离到薛家集那边的安全地区去，战斗部队固守四平。本来他们让我们也跟着一起撤，这不是瞧不起人吗？我们也是上过战场的汉子，虽然现在是在贸易局了，但是拿起枪来一样不怕死。”

如雪听的有些愣，她完全没有感觉到形势已经如此险峻了吗？她的眼神中有些焦虑。

悦华看出了她的焦虑，但是他居然有了一些开心，傻笑着露出了一口白牙。他反过来安慰如雪：“你别担心，没事。咱们新四军出来的兵，从来没怂过。如雪，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说把我这个枕头寄放在你这。万一，我是说万一，你就留个念想。里面还有一封信，上面有我苏北老家的地址，等将来你方便的时候去看看。”

他一边说一边把他背上的小行李包放到了如雪的面前的桌上。如雪忽然明白了，他这是来跟自己交代遗言的，他害怕自己回不来了。她这段时间跟战士们接触，渐渐也听说，他们南征北战的过程中多多少少会积累一些财物，而那些东西通常就藏在他们行军的行李卷里，走到哪就带到哪。

想到这，如雪的眼圈已经红了，她感觉自己是拼尽全力喊出来：“冯悦华，你这是干嘛？不管到什么时候，你都要拼命的给我活着，绝对不能放弃。我凭什么帮你保管行李啊？我是你什么人啊？咱们无名无份的。你要是真的想让我帮你保管，你就活着回来娶我。”

悦华听到这，内心已经乐开了花，心想这么好个姑娘可算落在我手里了。立正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故作严肃的说：“薛如雪同志，咱们可要一诺千金啊。等我活着去找你的时候，你就要老老实实的嫁给我，不能反悔哦。”

这下反而是如雪又落了个大红脸，她决定以后再也不要轻易感动了。

十、重逢

如雪很快就跟着九号仓随着运输队的部分人员撤到了薛家集的附近。虽然回到了老家，却是也不能回家看看，特殊时期须得注意保密。负责密仓保安工作的同志说，反动派的特务已经渗透进了解放区，正在刺探密仓的下落，一个不好可能要出大问题的，所以叮嘱如雪和其他几个密仓工作人员，尽量深居简出，不要暴露了位置。

而自从在四平跟悦华分开以后，如雪就再也没有得到过他的消息。幸亏如冰和赵景明也随着密仓撤离了。而无疑赵景明有一些通讯渠道，可以隐约得到一些前线的信息。而如冰会偶尔来密仓接货，顺便看看如雪，也就透露给她一丁点只鳞片爪的信息。比如，四平打的很激烈也很艰苦，四野和东北局的同志们都在拼命。反动派调集了他们在东北的精锐部队来围攻，各方面实力上，我们的部队跟他们差距都比较大。但是东北局和四野要打一场漂亮仗给全国的老百姓看看，正面对冲咱们也不怕反动派。这样的信息传来，总是让如雪有些揪心，她有些害怕。后来又说，反动派的军队包围了四平，咱们的部队杀了个几进几出，彼此伤亡都很严重。如雪听了这些就更加紧张了，她很担心冯悦华最后回来时，变成了一个枕头。

又过了几天，没有新的前线消息，但是如雪感觉有些不踏实，最近天上经常有飞机盘旋。同事们说，这是反动派的侦察机，有可能是来找密仓和其他重要设施的。密仓目前隐蔽的比较好，接下来进出仓改在半夜进行，尽量让他们的侦察机看不到运输队进出，应该就能安全些。如雪之前从来没有这么频繁，而且近距离的看过侦察机，她有点紧张，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六月一个阳光刺目的午后，飞机又来了，而且这一天，轰鸣声异常的巨大。如雪感觉跟前一段时间有些不一样，她坐在仓库二楼的办公室窗边往外看去，远远看到，几架侦察机后面跟着一个大块头，侦察机跟它一比显得那么纤小。如雪赶紧喊办公室里其他的同事一起来看大飞机，有几个经验丰富的老同志只瞄了一眼，脸色都变了，大喊：“不好，是轰炸机，快卧倒。”说着已经一个箭步钻到了桌子下面，双手抱住了头。如雪却还没反应过来，这又是闹哪出啊。但是轰炸机并不会等她做好应对动作，已经开始投弹了，连续三颗。第一颗炸弹落地时，面前的玻璃都震碎了。如雪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但是她已经忘了老同志告诉她的要卧倒的战术动作。她从没见过炸弹在眼前爆炸。也一辈子都忘不了前面街角那家的大嫂和她五岁儿子的身影，前一秒钟，母亲正在逗着儿子踢毽子，后一秒一声巨响，灰尘漫天。待尘埃落定，两个人就这么不见了，没有什么痕迹留下，除了地上的那个巨大的弹坑。如雪呆住了，双手攥在一起，忍不住的抖。她忽然意识到，原来武器可以如此可怕，而人命可以如此脆弱，她祈求上苍赶紧结束这场战争，那些老百姓都是无辜的。

过了十几分钟，同志们才从桌子下面爬出来，他们震惊的看着背对着他们站在窗前的如雪。他们受到了一些冲击，这个新来的小同志真的是英勇啊，面对反动派的轰炸机毫不畏惧。敢于直面反动派的飞机大炮，有些花木兰的味道啊。于是很快他们联名推荐组织发展如雪同志火线入党，这是后话。这次目睹轰炸对于如雪的直接影响，除了很快得到了组织的关注，还有就是她的睡眠质量变得更差了。她开始经常性的失眠，即使睡着了，也会做噩梦然后惊醒继续失眠，那对消失了的母子会被替换成如雪熟识的任何人，有时是父母，有时是哥姐，更多的时候是身在战场的冯悦华。

直到七月某天的傍晚，忽然有一支运输队来到了密仓，负责人到办公室来办交接。如雪终于又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那个在她噩梦里被炸碎了很多次，也让她哭醒了很多次的人终于完完整整的回来了。

他还是一脸的傻笑，走到她的面前，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说：“薛如雪同志，咱们又见面了，你好啊！”而此时如雪已经泪流满面，她很想说好个屁，你再这么吓我，以后都不理你了。可是她又说不出口，最后理智终归占了些许上风，她一边抹着眼泪和鼻涕，一边没好气的说：“冯主任，办啥业务？快说吧，我忙着呢。”“没啥事，交接的事情楼下小王在弄，我就是来看看你，这么久没见了，想你了。”说完冯悦华制式挠头傻笑。

如雪偷瞄了一眼办公室里举着报纸，假装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的同事们，羞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也没办法装淡定了，拉着冯悦华的手，就跑出了办公室，又一路跑到了密仓附近的小河边。

那天晚上，他们两个人在小河边坐了整晚，仿佛有说不完的话，谁也不想先说再见。悦华告诉她，这场战役咱们打败了，虽然几进几出，杀敌无数，但是咱们也损失惨重，而咱们的部队实力本来就照反动派的优势部队有差距。所以最后虽然血战，但还是无力回天，四平被反动派给吃下去了。语气里透着许多的不甘。如雪给他讲了自己目睹轰炸的经历。悦华赶紧摸她的头问有没有受伤。如雪告诉他，那天自己有如神助，面对破碎的玻璃窗，自己居然毫发无伤。悦华抱着她说，那就好，可吓死人了，以后别这么莽撞，机灵点。如雪问他有没有受伤，他说自己也没什么事，只是被炮弹震了一下，肺部受了些内伤，以后怕是不能再上战场了。不过自己已经想开了，在哪个岗位上都可以发光发热，那一刻如雪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一点失落的神色。

后来，到了半夜，如雪已经困得不行了。悦华忽然小声的对她说：“如雪，有个事我得跟你道个歉，你先原谅我呗？”如雪困的迷迷糊糊靠在他肩膀上，就嗯了一声，她以为他要说这么久了也不给来个信，特殊情况她哪能不深明大义。“我有一次突围的时候，反对派半夜攻城，我们跑的也太急，我枕头跑丢了，连枪都丢了，全身上下就剩下衣服口袋里面的一块金怀表了。本来我还想拿那个枕头给你当聘礼的，这下只能用那块怀表了。可是我又想这仗没打完，没有枪也不行啊，就用那块表从密仓里换了一把枪。”如雪勉强的睁开朦胧的睡眼，盯着悦华不安的脸看了半分钟，笑了：“瞧你那傻样儿，合着我就是奔着你那破枕头才要跟你在一起？我又不是不能自食其力。”这下悦华也放心了，又露出了制式傻笑。“不过话说，你那枕头里面有多少值钱的物件啊？”如雪逗他。悦华略微沉吟了一下：“我打仗的年头多了，在我们那伙人里面算是攒的比较多的。给你买个宅子问题不大，而且好像你们东北的女孩喜欢穿皮货，我也捉摸着给你买几身来着。”“停！别说了，别再让我知道更多了，否则我怕我会后悔，当时没让你把枕头留下再去上战场。”“对吧，我说什么来着，就说细软应该让家里女人保管，我这带着东奔西走的不安全。”“你把家里的钱全给弄丢了，你还有理了是不是？以后日子可怎么过？呸，无名无份的，谁是你家里的女人？穷小子，别乱占便宜。”“嘿嘿嘿，当然是你了，如雪同志，你当时可是答应过的，不能反悔了。而且我回来之后已经第一时间跟组织上汇报过了，我要娶你。你就老老实实的等着组织部门的同志来找你谈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