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前,我在上海一家五星级酒店的自助餐厅工作。有段时间,只要我上早班,总能在餐厅A区看到一个穿着休闲西服,头发梳的油亮的老先生。经理告诉我,这是酒店的常住客人,要稍微注意一下。
上海这段时间常常被雾霾侵扰。这天,我还在后厨房做准备工作,远远的就看见他已经坐在了座位上。他永远是来的最早的客人。
“早上好,先生,牛奶我给你热好了。“我露出职业性的微笑。
“对,谢谢。还要什么我可以等下自己拿”。他的声音不大,但是很温暖。
一盘春卷,一屉烧卖,一杯热牛奶。每天如此。
给他上好早餐,我忙着继续包餐布。后厨的黑板上写着今天预约的客人有500。我看了一眼,倒吸了一口凉气,一个不小心,衣服刮到了板钉上,破了一个洞。
又是倒霉的一天,我心里默念。
没过多久,陆陆续续下来了两个学生旅行团,一个日本团,一个韩国团。这些学生从刚进门就跟狼见到羊一样,疯狂的扫荡各个区域的餐点。有人不小心弄脏了自己的餐布,随手就从旁边没用过的桌子上抽了一条。有人掉了刀叉,也从别的桌子上拿。还有学生因为走路太快,把满满一碗粥撒在地板上。场面一度变得有点失控。
我忙着收拾残局,等我回过神时,那个老先生已经走了。用过的餐巾纸,餐布被他一一码好,显得干净又整洁。
下班的时候,我找同事李笑吐苦水,他不屑的说,“学生团就这样。我在这里几年,最讨厌的就是学生团。他们人又多,又吵,还总是把餐厅弄得乱七八糟的。”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只要听到别人也经历过一样的事。这种操蛋的感觉瞬间就可以一分为二。
下班的路上,我经过一家常去的面馆。还没到饭点,店里人不多。我点了一碗鳝丝面,就在我等待的时候,我意外的发现,斜对角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不就是那个老先生吗?他怎么也在这?
“你好,老先生。”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上前打招呼,职业习惯罢。管他呢,话都说出口了,也不好收回了。
“你好,小伙子。你下班了?来,一起坐。”老先生还是这么温暖而礼貌。
来上海的人都知道,上海的面,浇头是它的灵魂。老先生却只要了一碗清汤面,看起来没什么油水,他甚至都没有加任何辅料。
“老先生,您就吃清汤面吗,这家的黄鱼面很好吃。鳝丝面也不错。”
“不了。”老先生摆了摆手。“谢谢你的推荐,但我妻儿喜欢吃清汤面。”
“那他们也在上海吗?”
“不,他们去世了。”
“不好意思。” 我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场面变得有点尴尬。
“没关系。往世不可追”。老先生的回答让我有点歉疚。
我没有再说话。吃完,我准备结账离开。老先生叫住我,问我有没有时间,愿不愿意一起去外滩走走。
如果是平时,我一定是马上拒绝的。毕竟我早上四点半就起来了,一个早班下来,我只觉得又累又困。此刻,或许是出于对老先生孤身一人的同情心,我答应了他。
十一月的上海,又是傍晚时分,江边开始有了一点凉意。我和老先生一边走,一边互相聊着对方经历的事。
原来老先生是前年才来上海的。他在台湾的公司,则交给他的侄子管理。原本他在上海有住的地方,但他觉得冷清,自己搬来酒店住。每天早上,他都会早起,他说他习惯了这么早起床。
他告诉我,他第一次来我们餐厅的时候,看见我,彷佛就像看见了自己的亲人。他有点恍惚,但他害怕我误会,一直没有主动和我说话。
“我能理解您,失去挚爱总是很痛苦的。”我看着远处逐渐闪起的虹光,陷入沉思。
虽然时间可以冲淡很多东西,包括失去亲人的伤痛,但很奇怪,人总是会在一个特定的时间点想起他们。有些记忆,是别人勾起的,但大多数时候,是我们内心抑制不住的冲动。哪怕,这个冲动只有短短的一刻。
孤身一人,离开自己熟悉的家乡,去往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好的疗愈方式,也不确定这是不是最好的重新开始。我只知道,看似波澜不惊的我们,内心或多或少都有不可揭的伤疤。一旦揭开,内心的防备也开始瓦解。
接下来的数日,我还是每天和这个老先生碰面。一样的老三样早餐,一样离开后平平整整的桌面。他总是一个人默默的看着江边。我能看的出来他不习惯麻烦别人,唯有在看到我被客人刁难的时候,他才会站起身来。声音不大,但每一句都在维护我,帮我拾回被人踩在脚下的尊严。
大概半年后,终于有一天,我没再见到他了。下班的时候,经理递给我一张卡片,说是那个台湾客人写的表扬卡。我慢慢的打开,上面写着一句,“我去那家面馆吃了你推荐的黄鱼面,很好吃。”
最后一句,老先生说,谢谢你,我回台湾了,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回来,但我有点想他们了。
这么多年,我早已经记不太清老先生的模样,但总能想起他温和的外表下,藏不住的哀伤。不知道他在台湾过的如何,有没有再回上海看看。
或许一个人,在一段时间内,可以消解的痛苦,总是有限的,而思念从未因为泪而远离。惟愿这位远方的老人,余生可以过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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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到这句话的时候莫名触动(可能因为我做过类似的梦吧——明明住处就在旁边,自己却趴在楼下24小时营业的小餐厅里睡觉)。
读到这句话的时候莫名触动(可能因为我做过类似的梦吧——明明住处就在旁边,自己却趴在楼下24小时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