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没有办法,我工作的那个地方,叫做抢救室。我不晓得到底有没有地狱,但如果有,应该就是抢救室这个样子吧。
几年前,我值夜班。急诊送来一个不满二十岁的男孩子,车祸之后,整个人撞得七零八落。我坐在电脑写重症,忽然听见他尖锐的吼叫,拖长的尾音,像丛林里受伤的夜枭。
相隔甚远的另一间病房里,一个中年男人受了触动,哀声相和。
其他的病人,绝大多数,已不能言语,枕着一声声悲鸣,半梦半醒。
一切都退回到宇宙洪荒。还没有火,也没有语言,各种声音升起来,在黑暗里摩擦,碰撞,最终跌落到谷底。
几乎没有人可以明确地向我表达他们的感受。
还记得,三年前,那是第一次亲眼验证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从眼前消失。他是我的男友,走在路边被一辆车撞到,从胯部碾过,骨盆粉碎性骨折,内脏大出血。医生坚持给他做持续胸外按压,他身上全是皮下血肿后的淤青,身上连的胃肠减压、氧气、监护、静脉通路等一堆管道,可那脸上的神情,却依然显得那么宁静。我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口罩都被打湿了,眼前也一片模糊,只能不停的使劲睁眼。心中默默的祈祷,希望奇迹可以出现,可监护仪上显示的数值还是没有变化,直到最后变成一条永远平行的直线。每一次的按压都显得那样的无力,每一次的加药都显得那样无用!我用尽全力却看不到他睫毛的一点煽动,我用尽全力,却感受不到他胸廓的一点起伏,我用尽全力却感受不到他心脏的跳动,我用尽全力却看不到他心电的一点改变。所有的医护人员,都只能剩下了深深的遗憾与叹息。从此后,我懂得了生命的宝贵与脆弱,明白了医护人员肩上承担的是什么,也了解了从医者的深深的无奈。
在这里,几乎每一个医生、护士都曾经想过这样的问题:如果有一天,我要住到这里,怎么办?我快死的时候,是否也会这样辛苦?
有一次,夜班终于快要结束,我气息奄奄地坐在他们旁边,半开玩笑地跟他们交代后事。我说:我觉得我快要死了。记得,别把我弄到ICU,我要求不插管、不按压,不除颤……噢,还有,不要脱我衣服!
形销骨立的我,好像激战后的残兵败将。胜利的号角终于要吹响了,但我觉得自己也不一定能看到红旗插遍中国大地了。 他们说,放心吧。你变成鬼以后,记得来看我。还有,我做深静脉的时候,你一定要保佑我一针见血。还有还有,要是我先挂了,记得跟医院讲我这是工伤……
我俩哈哈大笑,但笑声并没有带走所有的忧虑。空气里,掺杂了太多的情绪。
我到这里工作五年。生存的本能让我开始学着如何将工作和生活割裂。
我在我的阁楼里养花种草,和小孩子嬉闹,看阳光奔波万里,看飞鸟追风逐云,我想从生机勃勃的世间积攒光亮,好在工作的地方,一点点释放。
我想,我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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