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下半，北京，八宝山，杨春子遗体告别仪式。

杨春子的姑姑说，这孩子，不想回家，就让他留在北京吧，留在最好的地方。

张先生负责安排一切，井井有条，本来就是他擅长。宋凯站在我旁边，面无表情，一句话也不说。

倒是王洪军，上前与我聊了几句，大概也是要我节哀之类。

说来好笑，杨春子的死，到头来所有人都认为我是最伤心的那个，可我与杨春子之间，真的有够朋友到这般地步？还是大家觉得凡可怜之事，都要与我最相关？

手机震动，是江超，已经不知多少遍打来。

不会让他进来的，绝不可能让他见杨春子最后一面，他没有那个资格。

告别仪式开始，每个人，手里一朵白花，缓慢地，绕着杨春子的遗体，一圈，一圈。杨春子躺在中间，露出干净的脸，眼睛闭着，像睡着了一样。

这时候的他，真平静啊，什么烦恼都没有。

宋凯最先哭了起来，先是小声啜泣，后来哭得全部人都能听到。

拽了一下宋凯的衣服，冷冷地说，没什么好哭的，人人都有这一遭，今天你哭别人，等你死那天，还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哭你。

宋凯转头，有些不敢相信，这样的话，从我嘴里说出，的确不像从前的我。可世事无常，我们每个人都渴望永远像最初一样纯真，可到最后，没有一个人可以做到。

十分钟后，告别仪式结束，众人准备离场，遗体送去火化。

正要出门，看到江超，跟在张先生身后，准备进来。

愤怒，张先生竟背着我，试图把江超偷带进来，我明明已经交代过，任何人都不可以让江超靠近这里半步。

拦在张先生面前，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如果你放他进去，我们俩这辈子都不再是朋友。

张先生愣住，良久，才小声说，张哲，别这样，就让江超见春子最后一面吧，见不到，他一辈子都遗憾。

一辈子就一辈子！我就是要让他一辈子都没办法安心活着！！！

愤怒地说出这几个字，眼泪从眼角落了下来。

张哲，就当我求你，我就想在春子跟前说两句话，说完我就滚，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行吗？

江超，没出息地跪下了，好一场催人泪下的大秀！可惜，在杨春子死后，你的一切深情，在我看来都是狗屁。

你走吧，再不走，我就报警！

丝毫没有转还的余地，这一秒钟，无论是谁，都没有办法说服我，就算是张先生，也不可以。

僵持，不知过了多久，江超缓缓起身，掉头，走了。

众人看着他的背影，似有人在叹息，是在感叹我的冷酷无情？这么快，他们就忘了杨春子好端端一个活人，是怎么死的？

人在面对与自己无关的灾难时，总能袖手旁观地如圣人一样去指责那些深陷其中的人，真是好笑。

宋凯在我耳边说，刚才那一秒，我差点以为你是杨春子……

是吗？就算我是杨春子，又如何？起码从现在开始，我不会为了任何人而改变自己的决定，那些口口声声说爱呀爱的人，要来或是要走，随便吧，反正终有一天，每个人都会活到孤独里去。

杨春子，化成烟了，就这样散了。

转过头，一个中年男人朝我走来，面色苍白，问，你是杨春的朋友？

直觉告诉我，这个男人，就是杨春子当年的学长，那个从国外回来，坚持给他送早餐，最后被他伤害的人。

春子走了。我勉强笑笑。

男人也笑了，是苦笑。我知道，这么多年，他干了什么，怎么过的我都知道，他讨厌我，不想见我，我就在外头，远远地看看，就行了。

男人说完，用手擦了擦眼睛，红了，却没有眼泪。

突然觉得杨春子很幸福，他以为这世界上再没有人会真爱他，可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实实在在爱着他的呀。

若他此刻还有感知，若他的耳朵还能听到声音，真想让他听听这男人都说了些什么，他会温暖的笑出来吗？发自内心的笑出来……

下坡路，与男人肩并肩走着，偶尔聊几句。

现在单身？

结婚了，孩子都好几岁了，跟杨春分了以后，想找别的人，怎么都找不到感觉，索性算了，不找男人了，找个女人结婚，像个正常人一样过下半辈子。

人嘛，怎么活不是活，反正一晃眼儿就老了。

再不说话，直走到路边，与男人告别。

转过头，张先生，宋凯，王洪军跟在身后。

今天谢谢你们，我还要送春子的姑姑去机场，就在这儿散了吧，回头请你们吃饭。

对三个人一起说的，张先生，也被我归在了感谢的行列。

没有让春子的姑姑来参加告别仪式，老人家，还是别现场再受这样的刺激吧，就留她在春子家，定好了下午的机票，待一切结束就送她回去。

宋凯，王洪军，上前跟我拥抱，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各自打车走了，只剩下张先生，留在原地，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

我陪你去送春子的姑姑吧，反正我也没别的事儿。

随便，你要陪着便陪着，出租车来，先上车，张先生跟着上来，坐到我旁边，左手下意识地拉住我的右手，紧紧握着。

没有甩开，一个男人握着我的手，我又何必扫兴？

张哲，我觉得我有点儿不认识你了，你现在像个刺猬，让人不敢靠近。

终于还是说出来了，对我的不满，说出来也好，反正我现在就是这样的人，我也不想伪装什么。

一个人，终究可以信赖的，不过是他自己，能够为他扬眉吐气的，也是他自己。我要什么归宿？我已找回我自己，我就是我的归宿。

这段话，昨晚在杨春子家整理东西时，一本书里读到，当时，就觉得这短短几句，都写到我血液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