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黑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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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已有 135 次阅读  2022-04-09 1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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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乡

这两年疫情肆虐,加上我被迫沦为待业青年,我只好灰溜溜地回了老家。
我的老家叫黑乡。老家后面有着连绵起伏的山林,老家人习惯叫那里为“黑山”。哪怕到今天,老家人也只在其外围采摘点山货,很少深入。相传那里头有位喜欢抓人做仆人的山神,每当有小孩不听话的时候,那家父母就会吓唬他:“再闹!当心黑山山神抓了你去!山神最爱抓不听话的小孩!”颇有止啼小儿的乐趣。
本来计划着在老家待到疫情结束就重新出山,可老天似乎喜欢上了开玩笑,不是老家因为疫情封了,就是目的地又在饱受疫情蹂躏,导致我一直滞留家中。如此反复出山受阻的情形下,我开始惶惶,做了些傻事,心情一天比一天低落。就像是铁板生了锈、蘑菇发了霉,只要人的精气神不断萎靡,人就会妄自菲薄、怨天尤人起来。
在抑郁边缘反复横跳的我,晚上闭上眼,意识模糊间看到山上的野草在摇曳,野花在吐露鲜艳,高大挺拔的树木像列阵的仪仗队在欢迎着来客。于是,我计划一个人去黑山玩一趟。

刚到黑山南山脚,我就遇到了一位护林员。要命的是,对方隔着老远就认出了我,出声打了下招呼。
这位护林员貌似是我的一个长辈。遗憾的是,从小到大,我似乎不能记住复杂的亲戚关系图谱,特别是对长辈的称呼,那是全靠爸妈提醒。这位护林员长辈的称呼也不例外,没能记住过。
于是,我极速换成憨憨脸,模样一脸憨厚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对方穿着护林装,有点矮,身型健硕,脸被日光晒的黝黑,看样子估摸有50来岁的样子。此刻,我在纠结是称呼对方“伯伯”好呢,还是“叔叔”好呢。
那人走了过来,以为是我没认出他来,于是拍了拍我的肩膀,朗声道:“好小子,啥时候回来的?回来也不知道过来看看伯伯我?”
亲人啊!我立刻就坡下驴,一脸真诚的回答:“伯伯好啊!您瞧,我今儿不是过来看你了嘛。”
那人听完就朝我打量了下,我暗暗叫苦:嘚,这位伯伯是个爱较真的——我两手空空,怎么也不像是来拜访人的样子。
好在我没继续尴尬,对方继续说:“我在这儿守了一辈子的林,平常不得空出去。还是你小子有孝心,过来陪我老人家说说话。”
我在尬笑,但对方似乎没察觉:“走走走,到我屋里喝茶去。”说罢,便拉起我的胳膊,转身向后走去。看来是生怕我跑了,也是,一个人当护林员那该是多寂寞无趣啊。看他脑袋上参差不齐的头发,还随机分布着白发,我作为晚辈,应该体谅他想找人说话。
我不由得出声:“伯伯,我好长时间也没来看你了。希望伯伯能原谅我。今天我多陪陪你。”
伯伯听了,身体微微颤抖。他没出声,头也没回,只是拽着我的脚步快了许多。看得出来,他很感动。

伯伯的小屋在东边,我们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
伯伯热情地招呼我落座,他在院子里烧上水,又在有些破旧的橱柜里翻出俩水果罐头瓶充当茶杯。罐头瓶自带一个把手,看来生产水果罐头的厂家也知道自家瓶子的用途,干脆直接加个茶把手提提销量。
在我对着罐头瓶神游天外的时候,伯伯把一个装满榛子核桃板栗白果的大铁盒放在我面前。“这些山货是去年剩下来的,你先吃着,吃完还有。再等会儿哈,水马上开了。”
我连连谢过,想起身帮忙,结果被伯伯摁那儿了。“你小子尽管吃,别的活你别插手。不然显得我不会待客。”
水开后,伯伯在院子里杀了只鸡,麻利地给鸡褪毛、去内脏、洗净、斩块、上炖锅、下调料、放菌菇。动作很快,时间很短,不一会儿伯伯就坐在了桌对面,冲泡起茶来。
我们喝着茶,聊着天,吃着山果。待炖鸡好了后,伯伯又拿出箱罐装啤酒,我俩就着炖鸡喝酒,不觉已经是下午两三点。
“嘿嘿,你小子今天不是来看我的。说吧,来黑山啥事。”伯伯手拿啤酒,醉眼惺忪地看我。
我酒量小,两罐啤酒之后就喝不下去了。我咂了咂被啤酒染苦的舌头:“伯伯,不瞒你说,我在家待得快发霉了。寻思出来玩玩,到山上逛逛。登上山顶,一览众山小哇”
“嗤!这山上有啥好逛的。树是树,草是草,你还想看出个花来?”
“从小到大,我还没进黑山玩过呢。”
伯伯一脸神秘的靠近我,“这山里有山神,会抓人。”
我推开满嘴酒气的伯伯:“伯伯别开玩笑啦,我又不是小孩子。”
“说你咋还不信呢。这山邪性,咱们黑乡人从不往那里头走,进去了,就被山神抓了当壮丁,出不来了噢。”
我投以晚辈的微笑,伯伯叹了口气,不知从哪儿摸出盒烟。递给我一根,我摆手。伯伯也不勉强,点燃了一支就往嘴里深深一吸。
“你小子也是闲得,林深莫入的道理没听过?这样,我给你讲个‘换人’的故事,给你解个闷。听完之后,你就消了上山的打算,行不?”
我欣然接受,手不自觉地往铁盒里抓了一把干果,等待伯伯讲故事。

故事发生的地点在黑乡,时间在十年浩劫中的某一年。
那时还是计划经济。虽说都是吃大锅饭,全国上下搞公社,但并不缺乏脑子活络的,私下里倒腾针线顶针之类的小玩意。乡里乡亲,薄利买卖,加上这类小买卖确实方便了生活,因此,大家也就默契地不去揭发举报。
何老头背地里就搞这样的小买卖。说起来,何老头不老,也就四十岁左右,只是在黑乡各处活动,加上风吹日晒,硬生生地熬成了六十岁左右的样子。他脚力好、口才棒、心肠热,在黑乡无人不知何货郎的。
何老头有三个孩子,老大老二俱已成家。老三二十岁左右,由于小时候高烧烧坏了脑子,智力只有三四岁的样子,平时都是何氏夫妻俩照顾着老三。何老头做货郎,主要是为了给老三看病买药。中医、西医两家的药来回吃,就是希望老三能恢复正常。可怜天下父母心。让老三恢复正常已经成了何氏夫妻俩的执念。
在何老头在为了药费而奔波的时候,黑乡里一对年轻人也在这一年结了婚。男方林能出了一笔不菲的彩礼,女方周雪也附上了同等价值的嫁妆。任谁看,都说这对年轻人是强强联合,婚后的好日子海了去了。
与其说世事难预料,不如说人心难测算。心地升杂念,平添几番憾。

周雪的婚后生活并不如意,甚至惨然。
即使向娘家哭诉林能的暴力,也无济于事。那时,离婚是个丢面子的话题,所有人都讳莫如深,同时法治不彰。周雪作为独生女,爷娘无力护她,又无姊妹弟兄帮场子,她的婚姻似乎一眼通向了炼狱。
在娘家给不出实际帮助之后,周雪遭受家暴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每不合林能脾气,都招来一顿毒打。
伤痕累累的身体依靠在椅子上,周雪在卫生所小声地向护士解释,是自己不小心摔的。周雪不知道自己为何撒谎,只是下意识地做了。掩饰过后,一阵心酸涌上心头,自己何苦,自己何辜。
直到某一次从卫生所回家,刚进家门,周雪就迎来林能劈头盖脸地毒打。林能一边打,一边骂,抢过并摔碎周雪手里的玻璃药瓶,恼周雪去卫生所的行为,让自己在朋友们面前丢了面子。在地上缩成一团的周雪,眼神呆呆地看着地上的碘伏,破碎、喷溅、蒸发,在地上留下印迹。
这次过后,蜷缩起来的周雪不敢去卫生所了。可身上的疼痛是实打实的,就算是麻木精神,也疼,心也疼。
在周雪勉强忍受身体疼痛的日子里,何老头上门卖针线。周雪灵光一闪,请何老头帮忙买止疼药。何老头心思剔透,事情猜到了七八分。既恼怒林能的作为,又可怜周雪的遭遇,加上自己时常给老三买药,顺便给周雪买药也无不可。毕竟,能赚一点是一点,老三的药费不好筹措。

林能作为男孩,从小被家里呵护长大,虽说不是要月亮给月亮,但也差不多。
正当他怀揣美好梦想未来媳妇的时候,家里突然告诉他,他要结婚了。
包办婚姻立刻激起了林能的逆反心理。他不是没向家里抗争过,而是发现自己的话语父母不再倾听,要求不再满足。这让他害怕,害怕掌控感被剥夺。就像是掌握大权的皇帝,至死也不愿交出手里的权力,甚至四处祈求仙丹,以期长生不老。
模样清秀的周雪,在他看来是面目可憎。与她相对而坐,自己的脾气就抑制不住。直到第一次出手打了她,林能发现熟悉的掌控感回来了。
林能开始找理由打她,而她逆来顺受的样子让林能无所顾忌。
直到某一天,他发现家里的钱少了。他心里盘算了日常花费,发现怎么算也对不上。林能又体会到掌控感被剥夺的感觉了:莫非,周雪拿钱养野男人?
于是,林能开始暗中盯梢,一定要把野男人揪出来不可。
何老头慢慢的进入到林能的视线。莫非是何老头?他都多大年纪了,还想干这事?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哈哈。
有天林能和朋友们喝酒,不知谁聊到了何老头。有朋友插嘴道:“你们别老头老头的叫,我听我哥说,老何才四十来岁……”林能心里一震,酒醒了大半,心知给自己带绿帽子的是谁了。
这天林能回家,破天荒的没有拿周雪当出气筒。他在盘算怎么对付何老头:他家里有老大老二,自己莽过去铁定吃亏。不如从那个老三身上下手,等对付了何老头,再慢慢炮制周雪。

何老头如往常一样,为筹措老三的药费而奔波。
这段日子,林能不再打周雪,加上有何老头送的药,周雪身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因此何老头不能给周雪送药挣钱了。
正当何老头在寻思贩卖啥小玩意利润高的时候,有乡亲喊住他,说他家老大老二在四处找他。何老头只好先回家。
刚回家,何老头的老婆便哭哭戚戚地跟何老头说,老三丢了。
何老头身形晃了晃,再三确认,得到确定答案后。顾不上责备老婆,便急匆匆出去找老三。
何老头带着老大老二找了四天,一点收获都没有。
这天,刚把老大老二派出去的何老头,路上遇到了林能和他的狐朋狗友侃大山。
何老头经过他们的时候,就听到林能煞有介事地讲:“我跟你们说,最近小心点。上面来人了,大前天不知道为啥抓了个白净的小白脸,说他这么白一定不干农活,是社会的蛀虫。为了社会建设要除害,这不且审着,要审出蛀虫老巢来呢。不过,我看也审不出所以然来,那个小白脸挺呆的,说话都说不利索。”
何老头心里凉了,拔腿就去牛棚。
不出意外,何老头白天在劳改牛棚里大闹了一场,得罪了不少人。然而,老三还是没有下落。
晚上,何老头因为白天大闹牛棚,又被翻出有私下买卖的行为,因此被扣在牛棚里。
夜里,上面来人似乎传达了什么命令 。牛棚里的劳改犯被勒令集合,统一去隔壁县城,接受人民的审判和再教育。
何老头在劳改犯的人群里,推推搡搡地步行了一夜。
天明时,劳改犯们步履蹒跚,勉强抵达县城。何老头不可避免地被带上了白帽子,随着人流游街,接受路人的指指点点。临到中午的时候,何老头站在了大会场上头,接受人民的教育。烈日酷暑,滴水未进的何老头在指指点点、骂骂咧咧中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傍晚醒过来的何老头,随着大部队步行回了黑乡。上面发了话,明天在黑乡开一场批斗大会。

黑乡今天开批斗大会,老老少少热闹起来了。与其说是批斗,倒不如说是解闷逗乐子。
一开始,大家伙还兴奋地不行,讨论哪个哪个县批了几个。
直到,有眼尖的认出,会台上的劳改犯堆里有何老头。一时间,众人哗然。
乡里乡亲,一些人不落忍,一些人为何老头叫屈,剩下的静观其变。
批斗仍在继续,直到傍晚结束。
夜晚,何老头因为有人民求情,加上情节轻,被放了回来。何家人哭成一团,既为这几日的遭遇,也为下落不明的老三。
将将止住哭声,何老头发了话:“老大、老二,你们在这里发誓:第一,你们好好孝敬你娘。第二,往后老三回来了,你们有一口吃的用的,万不能少了他一口。爹在这里求你们了。”
老大老二闻言,立刻跪下发了誓言。
何老头继续说:“明天呐,不管我干什么,你们和你娘都不要管。就当我已经死了。”
何家人闻言,苦苦劝说,他们怕何老头心生死志。
“别说了!我个老头子活了这么久,够本了!我的儿子老三,你们的弟弟还没回来,明天你们都出去找!去隔壁县城找,他别被人拐走了。”何老头气极,撵着家人收拾行李物品,连夜让他们去隔壁县城找人,找满三天再回来。

何家老三失踪第八天,何家人去了县城找人,留下何老头在家里。
这天,何老头穿着过年的新衣,手里拿着一张锣。趁着启明星闪烁的当口,站在了黑乡大集的空地上。
天色渐亮,早起的乡亲们注意到何老头,只见他穿着新衣,手拿一张锣,眼睛微闭,仿佛入定一般。
直到,黑乡第一只公鸡啼鸣之时,何老头双目圆瞪,右手拿棒狠狠地敲了一声锣。锣声与公鸡啼鸣声重合,冥冥之中,何老头似乎变得令人畏惧。
何老头瞪圆了双眼,往前走动,手里的锣声不止。锣声响了九下之后,何老头幽幽出声,唱哄何家老三的歌谣。一边走,一边唱;唱一首,敲一下锣。声音幽幽,好像能传到久远的地方。
一开始,一些好事的乡亲还在聚集着看何老头笑话,慢慢地他们觉得何老头不对劲,怕不是疯了吧。怕疯子伤人,看热闹的人一哄而散,生怕沾惹了什么晦气。
何老头走街串巷从白天敲锣唱到黑夜,据说那天晚上气氛诡异的很,有住的离黑山近的乡亲,事后凑热闹说哪怕在黑山脚下也能听到何老头的声音。

伯伯讲到这里停了停,拿起啤酒罐一饮而尽。
我还沉浸在故事里,忙问:“何老头真的疯了吗?何家老三能找到吗?”
伯伯摆了摆手,示意我继续往下听。

何家老三失踪第九天,乡亲们在传何老头疯了。
家里有孩子的,都叮嘱孩子这两天不要乱跑。生怕孩子不长眼被何老头伤到。伯伯我呢,那时还是个小孩,就住在黑山脚下。那时家里父母看不住我,我爬到山脚大树上乘凉。
临近中午的时候,我懒洋洋地一回头,看到山上有黑影一摇一摆地往下走。我吓的差点尿裤子,抱紧了树干,屏住了呼吸,心里无比后悔自己偷跑出来干啥。
那黑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惨白惨白的人脸有些熟悉。啊!何老头变成了鬼!我力气一松,两眼发晕,从树上掉了下来。
从树上掉下来的声音惊动了那个黑影,他一步一步地向我走了过来。我越看他越像何老头,难道变成鬼后还能变白变年轻?
直到他凑到我的身上,我感受到他的呼吸之后,我的小脑瓜才恢复运转:这是何家老三!?
我爬起身,试着对他表达我要带他去找何老头的意思。
他似乎理解了,拽起我的袖子,眼巴巴地看着我。
伯伯我呢,怕过就不会再怕了。当即拉着他,循声一路找去。

等我找到老何头时,已经是正午了。老何头又回到了黑乡大集空地上,喊一句,敲一声锣。何家老三看到何老头,立刻飞奔过去。何老头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把何家老三揽在怀里。父子二人泪流不止,何老头不住地喃喃:“谢谢山神!谢谢山神!我儿换回来了!我儿换回来了!……”
伯伯我呢,这才意识到,老何头可能没有疯,可能真的跟山神沟通了,求山神把何家老三换回来。

十一
“换回来?”沉浸在故事里的我还在好奇,“既然是换,那被换的是谁啊?”
伯伯不置可否,“猜猜看咯。何家老三被何老头换回来了,没几天去县城的何家人也回来了。”
“哇,大团圆结局。”
“何老头让老大老二重复了一遍誓言之后,人就没了。”
“伯伯,不带这样的。临结尾了还放刀!”我半抱怨半撒娇,反正我是晚辈,能撒出个完美结局也好。
“一饮一啄,报应不爽。如果悲剧可以凭撒娇改写,那就不叫悲剧了。”伯伯喟叹道。
“好吧。那林能和周雪最后怎么了?有结局吗?林能是怎么把何家老三弄失踪的?”
“哎呀,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了。可能周雪一直逆来顺受,可能林能被周雪杀掉。哎呀哎呀,老糊涂了啊。这样,等你过段日子再来看我,说不定我就想起来了呢。”
我怀疑伯伯在撒娇,那是属于晚辈的权利。

晚上回家,我兴冲冲地向家长打听这个故事。
“林能?周雪?姓周的、姓林的在黑乡多了去了,不知道。”
“爸,真的没线索吗?”
“以前倒是有个姓何的货郎,后来听说一家搬到县城里了。不过你说的那些事我还真没听说过。”
“对了,黑山东山脚我是不是有个伯伯在那儿做护林员?五十来岁。”
“五十来岁的伯伯?那边你倒是有个哥哥做护林员。”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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