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少年青涩，看了几本书，被几种文风带得东倒西歪，好写点儿玄之又玄的东西，自己看着也半懂不懂，自以为高深莫测。

终于写了篇文章放到一个点击量颇大的网站上，自我感觉良好，追根溯源引经据典谈了同性恋的问题，洋洋洒洒几千字。我妈看了笑而不语，偏偏有人心善，在后面留言表扬说颇有大师风范，我看了便越发得意。

于是没隔几天又发了一篇关注点相同的上去，我妈这次只是扫了一眼，然后不置可否，吃饭的时候桌子上有两碗黄瓜鸡蛋汤，理由是天气太热清火降燥。

隔天早上收到封邮件，来了个很不客气的家伙，大致是说他看了我发的文章，多喝了两杯水，被噎得有点儿厉害云云，结尾落款处嚣张地加载出一张图片，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两个字——楚捷。

当时只觉得这家伙真不讨喜，并不知道他父母都已车祸离世，留下一笔不丰厚但也够用的遗产和保险赔偿。

我知道他是同性恋，从一开始就知道。但他已经不存在对不对家人出柜的问题，这家伙也没有结婚的念头，可是却近乎执着地希望同性婚姻合法，这也一直是我和他分歧的根源。

零五年的时候他去荷兰，半夜三更突然打了个电话回来，凌晨两点。而且罪不可恕他打的是我家的座机。

迷迷糊糊听见电话叫得很凄厉，用被子盖住头继续睡。分机在我妈床头，响了一会儿铃声停了，我马上又睡了过去。隐约听见有人在敲我的房门，然后是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我妈很不人性地把我的被子揭了拿出去放到沙发上，然后把我摇醒也弄到了沙发上，随手拿个抱枕给我靠着，把电话拿起来塞给我，于是乎自己优哉游哉回房睡觉了。

我被冻得够呛，清醒了不少，自己把被子拉过来盖上，然后听见有个男声远远传过来。

那是我第一次听见楚捷的声音，周围有些嘈杂，并不安静。没有出现故事里男主角的声音干净清晰，温柔而又蛊惑。他的声音被各种噪声挤压得有些变形，电波千山万水传递过来效果也不是很好，略微低沉，浅带笑意。

很少有人愿意相信，他有抑郁症。并且，坚决不吃药。他自己就是心理学专业的，此间分寸也不知是否把握得清楚。

夜太静，我说话不敢太大声，只是间或嗯几声。听他说刚刚吃完晚饭，在荷兰吃的韩国菜，现在在红灯街里乱逛，也没个导游。我知道这家伙长得不错，可惜唯一会的外语就是英语，好在大多荷兰人也能搭上几句。

他略微不满，很含蓄地批评我，说他花大价钱打国际长途给我，我就一直嗯嗯啊啊敷衍他。我没忍住笑出声，很尖锐地祝贺，在这种他期待的国度里，他终于可以放心浸淫在情色的气息中，并且每一次冲动都受到法律的保护。

这家伙沉默了几秒，然后说：越开放，越单纯。他原话或许不是这个，但我已经记不清楚，意思相同。以致后来我看到柴静说这句的时候不知该作何反应，此时我寻不到他已经三年了。

他很理所当然地认为，如果伊甸园里苹果没有被禁止，亚当和夏娃不会有那么强的尝试欲望。他总有几分欧式的情结，认为当阳光在画布上被拉成成片笔直的线条洒满每个角落，阴冷卷曲的黑暗也会慢慢淡去。

我之前不相信，反对他这种天真的观点，但现在已经记不得当时怎么反驳他，倒是把他的想法记住了。

他是去荷兰参加他朋友的婚礼，不盛大，但慎重。我看到后来他传回来的照片，两个白色的背影，都很挺拔，逆光，看不清面部，但能看出在相视而笑，笑是一种全身的动作。中间站的是楚捷，三个人里只有他眉眼清晰，手里装模作样拿本圣经，也不知道他们这群乱臣贼子怎么收买了神父，让他站到这个位置。

我拿照片给我妈看，然后告诉她这是同志婚礼。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说：这和我想得不太一样，和很多人说的也不一样，看起来没有不适感，也很美好。末了，她加上一句：中间这男生长得真不错。

是长得不错，靠着一张脸蛊惑众生的浪子。

接着有照片陆陆续续传回来，像是结婚照一般，街头巷尾，桥畔楼顶，两个人的剪影在光线里很漂亮。楚捷这厮从始到终没让我看过一眼这两人的正面。他的身材倒和其中一个人挺接近，只是稍微更高些。

后来，又有几张发到邮箱，楚捷在酒吧里和帅气的荷兰小哥打情骂俏，黑发和褐发配起来格外刺眼，几个空酒杯在桌上反光也很刺眼。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不让我看他朋友的正脸，或许是出于某种保护，我也没问过。

现在我觉得，或许是他的一种自我安慰。在这个离北回归线更远的国度，反而让他有一种别样的温暖，但他又不安心，总觉得不踏实，所以干脆迷迷糊糊，不看真切，不离不散。又或许他在借着这两个人模糊的脸，暗想着其他的什么事。当然，这都是我现在一厢情愿的想法。

他终究是离不开中国的，他的金毛还在宠物店里寄养，他舍不得。

二十天后他就回来了，给我打了电话，号码显示是北京。

隔了半天发了封彩信给我，里面是他的大狗一脸无辜地看着镜头。他向我痛斥宠物店亏待了他的金毛，并发现身上的毛有地方打结了，愤愤付钱过后发誓再也不会到这家店来。

我把照片给我妈看，她一边感叹狗帅气，一边感叹狗主人有爱心，有血性。我截取一半，告诉楚捷我妈赞美金毛美，他乐不可支。

零六年，全国政协会议，传出消息，李银河再提同性恋议案。

我专门发了封邮件给他，未加修改，把我看到的各种版本资料都打包发了过去。

第二天他回复了一封，语气很平静，把我发过去的材料都整理了一遍，又添加了一些，一本正经批评我归纳整理的能力太糟糕，却没有对这些材料做出任何评价。

我不知道他是在期待，还是已经猜到结果只是不愿意点破。

但是会议结束后他就动身去了英国，当时英国依旧只允许民事结合，而不完全承认同志婚姻。

可能因为水土不服，可能因为贪吃，也可能因为为了向无辜英国群众展示他的身材，总之到达英国第二天这家伙就病倒了。

垂死病中惊坐起，坚持去了两所教堂，跑去和神父不知聊了什么，回酒店后心情一直不太好。不过按照抑郁症患者的状态，心情一般都不会太好。白白在酒店里养了两天，没吃药竟然又是一尾活龙。

没隔多久，他宣称他新交了个朋友，并且发了照片过来，照片上的人笑得有些腼腆，金色的头发像是被阳光染过，背景是树和草坪。他宣称他们是在图书馆门口认识的，我心里暗暗嘲讽：爷又不傻，哪有那么巧合的事儿！

他对这件事的叙述被我称为同性恋雷达使用指南，因为他最后有幸尾随人家回了家，并且见了人家的男朋友，还厚颜无耻吃了餐饭。他向我转述这件事情的时候语气很平淡，说这对恋人已经同居三年多了。他每次用这种很平淡的语气说话的时候，我都总是觉得他在躲避，或者期待着什么。

后来他取道捷克然后回国，据说是寄了很多很多张明信片，花了很多时间画了很多东西，写了很多东西在上面，但我至今一张都没有收到。

他一直希望有一天中国能够通过同性恋法案，我的态度比较消极，这是他一直不满意的地方。但其实所有的负面新闻以及前进道路上的阻力都是他告诉我的。他知道得比谁都清楚，我至今不知他的勇气和执着从何而来。

或许每次觉得没有希望的时候后，不堪忍受的时候，他都出去避一避，找个已经比较自由的国家，聊以自慰，享受一下单纯的感觉。

零九年我第一次接触到pink dot，我颇有一种奉献终身的冲动，一本正经给我妈看。她其实比较反对，所以态度比较敷衍。

一零年，同性恋议案再次没有通过，楚捷给我发了封邮件，语气依旧很平静，感觉有些疲惫。他说很多人，很多机构，很多协会还没有学会战斗的姿态，太平和，太自保······

他的抑郁症似乎加重了，因为他开始服药。

六月上旬，他突然说他想去趟冰岛，出乎意料邀我同去，还答应承担所有费用。

我婉拒，当时手边很多事放不开，也不知怎么和我妈我爸开口。再说也没有签证。

他说他想坐船过去，我鼓动他还是飞过去，他没有回。

后来陆陆续续发了很多封邮件给他，他也都没有回。

后来知道这一年六月十一号冰岛议会49比0全票通过同性婚姻法案。

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去了冰岛，还是去了别的什么地方。

我告诉我妈楚捷不见了，给她看了我们的邮件往来，我妈突然问我pink dot现在的情况，我心里一惊，我曾经打算奉献终身的事业，竟然被我忘了那么久。

不知道。

是否。

还活着。

不小心，走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