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也不是天生的哑巴，外婆跟我说，妈妈八岁的时候，患脑膜炎，那时候的医疗还不是很发达，所以成了哑巴，所谓的哑巴，不是说一个字都不会讲，可以发出声音，只是失去了部分语言功能，有些文字还是能表达清楚的，当然，大部分人还是听不懂她说什么，如果不是当面看着她比划，我也只能听懂个别文字。

每次妈妈跑回娘家，爸爸嘴上说，滚，以后都不要回来了！但一段时间之后爸爸又会拉着我去求妈妈回来，说一定会改掉他的坏脾气，但自始至终都没有改过。

爸爸是个酒疯子，一喝酒就发疯，给我们造成了很多困扰。记得读初一那年，我正在考试，爸爸喝醉了，跑来我们学校闹，害得我那一次考得非常差，还被同学笑话，之后的几年我都不敢在同学面前抬头说话，个别同学每次都拿这事来嘲笑我。

我们都拿爸爸没办法，他喝醉之后，村里的其他人都不敢靠近他，只有妈妈会趁他睡着之后，给他脱衣，替他擦洗。小时候爸妈吵架的例子数不胜数，大大小小的加起来，足以让我的童年蒙上阴影。

高一结束那年，文理分班考试，那一次非常关键，决定着我能否进尖子班，可是，偏偏考试那天，妈妈住院了，原因是我爸爸偷喝了家里炮制的蛇酒，被妈妈嘀咕了几句，爸爸心里不爽，借着酒劲，跟妈妈吵了起来，心急之下，爸爸拿起一根棍子直接往妈妈头上敲，血流得满地都是，妈妈当场晕了过去，爸爸知道自己下手太重，急忙把她送去医院。娘家那边的人，轮流过来臭骂我爸爸，还被我舅舅甩了几个耳光。

爸爸哭着打电话把这事告了我，说妈妈一直昏迷不醒。考试期间，我根本没有心情答题，脑袋里全是妈妈，我多希望她没事。后来，所有的科目考完，我马上就跑去医院看妈妈了。一直守着她，直到她醒过来为止，幸亏老天眷顾，妈妈活了过来。那段时间，爸爸也不好过，每天都被娘家那边的人骂，我也因为差一分，而与尖子班擦肩而过。

高二那年，爸爸在卫生间跌倒，摔坏了右脑，导致左边肢体瘫痪，那段时间，爸爸昏迷不醒，是妈妈一直陪在身边照顾他，醒来之后，又是妈妈一把屎一把尿的伺候他，煮饭端水从未因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停过，一直不离不弃的陪着爸爸。

后来，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爸爸可以一瘸一拐的走路，但左手彻底的废了，几乎失去劳动能力。爸爸残疾了，还一直抽烟喝酒，心里犯愁，是妈妈靠捡破烂的钱来供着他，供他吃穿，还供他抽烟喝酒，给他买手机，替他充话费。

爸爸残疾之后，嘴里从来不饶人，一如既往的对妈妈凶，不断的吼她，妈妈没办法，只能由着他骂，时间久了，就习惯了。可是，我知道，在爸爸的心里，他离不开妈妈，他只是恨自己是个残疾人，看到村里那些麻木的人就骂，村里人都说爸爸嘴太毒，没有人敢走近我家，所以家里总是冷冷清清，没什么客人。

当妈妈生病的时候，爸爸一样会紧张，每次妈妈被蛇咬，爸爸都紧张的给我打电话，生怕她出事，我在外地没办法及时回家，只能打电话让亲戚帮忙照顾。

记得我高考的前一天，爸爸半夜给我打电话，说妈妈肚子痛的厉害，让我赶快想办法送去医院，然后我又打电话让亲戚帮忙，后来查出来是子宫肌瘤。第二天高考，心完全不在状态，我考砸了，明明可以考复旦厦大，但最后只上了农大。

一考完我就跑医院陪妈妈，一陪就是十几天，完了还要接受高考失利的打击。爸爸不放心，千里迢迢的从乡下搭车来看望妈妈，一瘸一拐的身影永远忘不了。在爸爸妈妈的眼中，我考试好不好，他们从来也不在意，也不知道成绩是怎么回事儿，他们只希望我早点懂事。

我大三结束放暑假的时候，我在家里，爸爸喝了点酒，兴许是想到了自己的遭遇，心里不舒服，又大声的吼妈妈，拿着一个碗就往地上摔，后来爸爸妈妈又吵起来了，妈妈还气得消失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担心妈妈会干傻事，就一直数落爸爸，叫他以后控制好情绪，别动不动就发脾气，爸爸谁都不怕，就怕我，爸爸嘴倔，说了一句，她死了更好，我乐得自在。然后偷偷的一瘸一拐的满村子找妈妈。后来妈妈回来了，爸爸还是嘴倔，说她没事跑掉干嘛？

爸爸妈妈每天早上五点钟就起床了，然后两个人一起做早餐，爸爸烧火，妈妈煮饭，然后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在楼下喊我吃饭，午餐，晚餐也是这样。每天晚上，妈妈都要去爸爸房间看看爸爸睡着了没有，然后才回自己房间里睡。

从爸爸残疾以来，八年了，这样的日子从来没有间断过，年年如此，妈妈经常骑着三轮车带爸爸逛街，有时候陪他去县城走走，妈妈在旁边摆摊卖东西，爸爸在旁边算钱。他们一个不会说话，一个腿脚不方便，却可以相互照应。妈妈每天养鸡养鸭，种菜捡破烂，爸爸打电话让商家过来收购，日子过得还算安逸。

我在福州读大学的这几年，爸爸经常打电话给我，有时候说妈妈身体不好，让我寄药过去，有时候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让我寄药，每次打电话总是有事情的，从来没有什么好事，但我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爸爸，我知道，其实没什么事，只是想跟我多说说话。那些药，原封不动的放在那里。我喜欢妈妈炒的酸菜，每次都打电话让爸爸寄，两个人比划着要放多少辣椒，一罐酸菜，凝聚了多少爱！寄到这里又是多么麻烦的事！

直到上个月，爸爸死了，妈妈跟疯了似的在电话的那边吼，我回到家里的那一刻，妈妈依旧流着眼泪，办丧事的时候，妈妈却异常平静，丧事结束之后，妈妈就病倒了，对我来说，这是多么的残忍，妈妈的子宫再次长瘤，不过是良性的，也没有到做手术的标准。

这段时间，我时不时的想起爸爸，想起他生前的那些画面，然后又不自觉的流泪，爸爸怎么就死了呢？他还那么年轻，过年的时候还好好的，还催我赶快找个女朋友，死前的一个月还打电话跟我说他换了新手机……

爸爸活着的时候，总让我和妈妈操心，可是，他死了，我们的世界仿佛就要崩塌了，我在福州的日子尚且不好过，而妈妈在家的日子又是怎样？上次朋友回家，我让他去家里看看我妈妈，顺便帮我从家里带罐酸菜过来，妈妈在电话的那头手足无措，不知道要放多少辣椒，我能听懂妈妈的这些文字，但没了爸爸，妈妈的世界慌乱了，我不知道妈妈是否能听懂我在电话里的语言，以前这些话都是爸爸来传达的，我说，多放点辣椒！

后来，酸菜带过来，依旧是那个味道，一边吃着，一边流眼泪，妈妈终于能听懂我在电话里头的话了，其实，一直都能听懂，只是我自认为她听不懂罢了。

想起爸爸妈妈这些年的感情，我的眼泪，又止不住的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