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过去了，那庄稼地里的坟冢现在该是什么样子的呢，是杂草丛生的一个小土包抑或是已被荡为平地了呢？当年在坟头种下的那株树苗是否已经长高，还是光秃秃的树枝上叶子早已寥落了呢？我都无从知道。

  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到过故乡了，也不曾再有机会探望过那埋着父亲的低矮的土堆了。

  父亲的形象已在我的脑海里渐渐模糊了，或许是因为小时候父亲就常常不在家里了吧。

  自我记事起，父亲就开始外出打工，一年里总是与我们聚少离多，难得会回来一段时间，回来的时候也总是为了帮助母亲干农活。

  翻地、播种、锄草、收割、晾晒、打场（在场上给小麦、豆子等作物脱粒）、扬场（把打下来的谷物、豆类等用木锨等扬起,借风力吹掉壳和尘土,分离出干净的子粒）这些活都得父亲亲自上阵。

  在他还没去打工的时候或者是农闲的时候，还要下地割草、喂养牲口、放养牛羊。后来的冬天是常常要出去打工的，农村人，没有别的门路，只能扛着行李去煤窑、砖厂，农忙的时候又赶着回来收秋。

  偶尔冬天的没事的时候，爱聊天的他也总是喜欢站在井口上，凑在人堆里，与一众男人拉家常，有时候也会纵论时事政策，可惜那时候的农村毕竟资讯不发达，唯一的渠道就是家里的那个木盒子——收音机，他对这个感兴趣，可是村里人似乎更喜欢张长李短的事情。

  父亲也算是个知识分子——老高中，还兼过民办老师，当过农业技术员。那时候，奶奶家儿女多，又是贫困家庭，念到高中毕业已经很不简单了。他很爱看书，听新闻，关心时政，常常为了一个观点和人家争的面红耳赤。他又牙尖嘴利，能说会道，容不得别人对他的讥诮，用我母亲的话说叫“嘴尖”。

  他的视力很好，站在炕上，大老远就能望见二三里地的南坡上行人，以致于我家要来客人了，他都能提前得知——当然是用他的“千里眼”望见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母亲是近视，遗传给了我和哥哥，我们长大后不约而同地都戴上了眼镜。书没读好，眼镜都近视了。

  他个子不高，至于具体是多少公分，我早已忘记了。但是脑子却转的很快，反应灵敏，如果他还在世一定是个优秀的商人。早些年，他也曾做过些小买卖，虽然没赚了多少钱，可是却从来没上当过，也没被别人蒙骗过。

  他虽不安分，却从来没有害人之心。他也嫉恶如仇，容不得别人占他的便宜，对他说些不中听的话

  但是，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最后终究还是一个农民，可是他的高中同学，据说当年成绩还没他好——现在却已经是县里的局长了，正科级干部，据说颇有些权力。父亲去世几年后，家里还为我读书的事情去找过他，那时他就已经局长了。可惜我当时没见到他，只得到他亲笔给写的一个便条——是给校长的。

  在父亲出外打工的那些年里，我也开始上小学了，一年到头，我是难得和父亲在一起的，甚至连“爸爸”这样的字眼都开始变得陌生了。那时候的我，只知道疯玩，也不留心这些事情。

  能留在记忆里的事情，可能就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忘了那时候我有没有开始上学，只记得那年冬天很冷，前一天夜里刚刚下了雪，我早上是被炉子里冒出的浓烟呛醒的。

  从被子里伸出头，只见父亲早就起来了，他蹲在地上，用干的树枝和牛粪正在生炉子，滚滚的白眼从炉子底下的炉门和上面盖子的隙缝中冲出来，弥漫开来，他显然被烟呛着了，“咳咳”的咳嗽着。看见我醒来，他咧开嘴笑了，让我快盖上被子蒙住头，这样就不会觉得很呛了。我一骨碌钻到被子最里面，围成一个小帐篷藏在里面，他用手把被子的四面掖好，就走开了。

  我躲在被子里，好奇地听着外面的动静，那是父亲往炉子里面加炭的声音。过了好大一会儿，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我正想撩开被子看看烟都散尽了没有，黑暗中一个冷得像冰的物体，伸到了我的后背，我一个激灵坐起来，被子掀开一看是父亲的手，他刚从院子里干活回来，手冻的发青。我瑟缩着，惊恐的看着父亲，父亲用怜爱的目光看着我，说：“二子，快起来了，太阳都晒屁股了”，我于是又复归平静，睡眼惺忪地望着他，说：“我要尿尿”，这时他便拿来一个茶缸子递给我，让我尿在那里面，然后他拿出去倒在院子里。后来我得知，那是家里常常用来喝水的。

  那时我们是住在村子南端的两间土坯房里的，吃饭、睡觉、休息都在里屋，外屋是厨房和存储粮食杂物的地方，外屋出去就是院子了。里屋我们是用一种长条形的、大约有五六厘米宽的塑料带子编织成的“吊顶”，看上去一个格子一个格子的，像放大了的编织袋子，我们称之为“仰承”。外屋则比较简陋，仰起头看上去，都能看见屋顶的椽子和檩子。

  由于做饭时外屋一般都开着门，所以经常有燕子飞进来。到了夏天，外屋门顶的窗子会一直开着，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外屋的房梁上居然筑起了一个燕子窝，雌燕还在里面孵出一窝小燕子。它们和我们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所以有段时间，看那只勤劳的燕子来来回回叼着昆虫来喂那群叽叽喳喳的雏鸟，便成了我的一大乐趣。

  直到有一天，小燕子们都长大了，他们都可以自己出去找食物了，再也不用燕子妈妈来喂食他们了，可是燕子的巢还筑在那里，它们还会不定时回来，可能还要繁育下一代吧。

  当那天，爸爸决定用铁锹把它们的窝铲下来，把燕子赶走的时候，我惊恐万状。那时小小的我，是无法阻止这样的暴行的，于是便对父亲有了一种莫名的害怕的感觉。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燕子飞进来。直到父亲去世以后，我才突然想起这件事，我常常以为父亲当时的行为是不是预示了后来的不祥，因为自古以来，人们乐于让燕子在自己的房屋中筑巢，生儿育女，并引以为吉祥、有福的事情。

  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在他出外回来整修房子的时候。那时他去了北京“拉活儿”，是在他百般请求下，三叔才同意介绍他做那时候刚刚兴起的手机的生意。没想到他去了之后竟然如鱼得水，靠着那股子精明劲儿，做的比三叔都好得多，短短几个月，就成为了当时北京的老乡同行里最赚钱的人之一。

  当初三叔是死活都不愿意让父亲去北京和他们一起做这活儿的，因为他看不起父亲，以为父亲只会出卖苦力根本适应不了城市中这种很高端的商业的。父亲经常因为各位叔叔的小看，而憋屈和郁郁不乐的。我和母亲后来的认为，父亲的猝然长逝，是不是也和他曾遭受到的不平有关。

  我记不清是那一年的哪个季节他被母亲叫回来整修房子的，当时的他正在和泥，我在旁边和家里的小狗玩儿，却记得当时忽然左眼皮跳得厉害，那只一向温顺的黑狗竟然咬破了我的手指，我疼得哭起来。父亲急忙放下手里的铁锹，拉着我的手直奔村里的那个赤脚大夫家里，去抹了消炎药，包扎了一下，打没打狂犬疫苗我不记得了。

  黑狗竟然毫无征兆的咬了我，几年后，我和母亲说起这件事，都觉得这又是那不祥的事的前兆。

  后来，我记得是夏天的一天，我在邻村上小学，忽然老师通知我家里有事，让我回去。我便回去了，家里的炕上坐满了亲戚，都面色哀戚。母亲几天前已经被几个亲戚陪着到北京去了，说是父亲住院了，那时她还不知道，父亲已经去了，是得的脑出血，夜里咳嗽了一声忽然就去了。

  几个年长的亲戚委婉的告诉了我父亲去世的消息，奇怪的是，我当时竟然没有很悲痛。只是觉得曾经在我生命中常常出现的一个人再也见不到了，就像那窝燕子再也不会回来喂食它们的雏燕了。

  或许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太少了，或许我的感情太后知后觉了吧，也或许是我年纪太小了吧。

  总之父亲走了，我再也摸不着他的大手，再也看不见他喝酒后滔滔不绝，慷慨激昂的神情了，再也吃不到他带回来的雪梨、苹果还有奶酪干了，再也听不见他叫我小名的的声音了。

  我再也看不见他在早上生炉子、打扫院子了，再也看不见他在夜里起来，把苹果切成两半，给我和母亲一人一半了，再也感受不到他那冰冷的、发青的大手抚摸着我的后背的感觉了。

  能看见的只有后山山坡上的矮矮的土堆，和那张黑白的照片。

  父亲哦父亲，在你去后，我那不知愁为何物的童年是不是也曾让你为我叹息？我成年后饱经离乱、辛苦恣睢的生活是不是也曾令你担忧？我墨迹而又犹豫的性格是不是也曾让你着急？

  父亲，你能原谅我不曾体恤你在煤窑、砖厂里所受的苦头吗？你能原谅我不曾感受你在工地吃泡面就咸菜攒钱供我们上学苦心吗？你能原谅你那后知后觉的儿子在若干年后才回忆起来你的爱和辛劳吗？你能原谅你的儿子没有好好读书，没有光耀门楣的无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