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岛由纪夫《金阁寺》摘抄 唐月梅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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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有 1136 次阅读  2014-02-26 2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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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岛由纪夫《金阁寺》摘抄 唐月梅译

恰似思念的结晶体一般,有为子的身体以一种白皙、富有弹力、泡在昏暗的阴影中的、散发着芳香的肉体的形态凝结起来了。我想象着接触它时自己手指的热度,还想象着手指上感应到的弹力,以及花粉般的芬芳。

我认为自己的脸是被世界拒绝的脸,可是有为子的脸却是拒绝世界的脸。

她只是屈身于爱欲的秩序,沦落为一个为男人而活的女人。

金阁寺屋顶的镀金铜凤凰。别的鸟在空间飞翔,而这只金凤凰则展开光灿灿的双翅,永远在时间中翱翔,时间拍打着它的双翼。拍打了双翼之后,时间就向后方流逝了。

在夕阳的映照下,池面恍如生了锈的古铜镜,金阁的影子垂直地投落在镜面上。

父亲瘦骨嶙峋的手压在我肩膀上。由于月光的关系,我看到父亲的手正在变成白骨。

父亲的遗容。遗容是从活着的脸所具有的存在表面无限地陷落,只留下面对着我们的脸面轮廓之类,一深陷下去就提不上来了。再没有什么比遗容更能如实地告诉我,所谓物质,它的存在距我们是多么遥远,它的存在方式是我们多么不可企及的精神就这样通过死变成物质。

我刚剃度,脑袋一片青痕。我产生一种像是空气紧贴在我头上似的感觉,那是一种奇妙的危险的感觉,仿佛自己头脑中思索的事正在通过一层薄薄的、敏感的、容易损伤的皮肤同外界的物象接触似的。

女子公然用自己的手将一只莹白而丰满的乳房托了出来。
温热的白乳汁喷在深色茶碗内侧冒泡的茶绿色茶中,乳头残留着奶滴的情形,寂静的茶水表面因为这白乳汁而浑浊起泡……

老和尚嫖妓。女人被他的桃红色黏糕似的躯体紧紧拥抱,不知会作何感想?也许她会觉得这桃红色的柔软肉体一直连到世界的尽头,犹如被埋在肉的坟墓里吧。

倘使世人是以生活和行动来体验罪恶的话,那么我愿意尽可能深地沉浸在内心的罪恶中。

雪片落在我的牙齿上,发出犹如碰在薄锡箔上的声音。

早课的诵经声最激越,它足以把整夜的固执吹散,仿佛是从声带中迸发出黑色的水花似的。

从四周的阳光和微风吹拂草木的摇曳中,令人感受到逃学时间的感觉,就好像刚缝制好的衬衫触及肌肤那样的感觉。

人世间也可能有羞耻和充满亲切的无抵抗,但是姑娘却一味将我的手放在她的微胖的小手上,就像落满在午睡者身上的苍蝇一样。

鹤川车祸死亡。通过瞬间的冲突接触之后,他的生同他的死化合了。

柏木对美所持的理论,远比我更为精密。对于这种理论,他不是用语气,而是用姿态、眼神、吹奏尺八的曲调和伸向月光中的前额来表达的。

唯有娴熟才可以变为可能,美就是一种娴熟。

吹奏者造就的这种短暂的美,宛如蜉蝣似的短命的生物,生命本身完全是抽象的、创造的。

猫躯体小巧而柔软,这个世界的所有逸乐和美似乎都像弹簧似的缩藏在它的躯体里。猫原来就是美的凝聚体。

美可以委身于任何人,但又不属于任何人。

当年她的从远处看白皙得恍如皎洁明月的乳房,已被柏木的手抚摸过。

她冲着柏木吐露怨言时,眼睛里还是闪烁着粗野的神色。

女人终于忍受不了自己的凄凉境遇,似乎想从努力掀起柏木的心潮中暂时后退一步。

她的脸颊活灵灵地飞起了一片红潮,眼睛里闪烁着变幻无常的紊乱的光,而不是粗野的光。

我眼前的乳房即使表面明晃晃地放出肉体的闪光,它的内容也同样是黑暗的。它的实质同样是沉重的豪华的黑暗。
然而深深的恍惚感没有离开我,我仿佛麻痹了一阵子,面对着她那裸露的乳房坐了下来。

乳房和金阁在我的心中交替地涌现,一种无力的幸福感充满了我的身心。

音乐似梦,同时也与梦相反,类似更加确实的觉醒的状态。

看一只蜜蜂采花。那绽开的一点伤痕也没有的端正的黄菊花瓣,简直像一座小金阁那样美,像金阁那样完整。
无形的生的飞翔也是这个世界上所有形态的铸型。

一只黑狗混在正月之夜的杂沓的人群中。这只黑长毛狮子狗似乎很习惯在这种人群中穿梭,从美貌女人的大衣之间,从混有穿着军大衣的行人的脚边,伶俐地拥来挤去,在各个商店门前转悠。它的一只眼睛已经溃烂,聚在溃烂了的眼角上的眼屎和血迹,就像玛瑙似的。
狗在内心顽固地抱着另一个与这里明亮而繁华的屋宇栉比的市街全然不同的世界。狗在徘徊。狗走在只有嗅觉的黑暗的世界上,这与人类的市街重叠起来了。毋宁说,灯火、唱片的歌声和笑声,被执拗的黑暗的臭味所胁迫。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臭味的秩序最确实,纠缠在狗的潮湿的脚下的尿臭味,同人类的内脏和器官散发出来的隐微的恶臭确实地联系在一起了。

老师(和尚)光滑柔软的肉体,与同样光滑柔软的女人的肉体融合在一起,几乎分辨不出来了。老师腹部的鼓起,与女人鼓起的腹部压挤在一起。无论我如何驰骋想象力,老师的无表情都会立即与排便和交配的动物的表情联系在一起,没有填补其间隙的东西。

艺妓人工化妆的脸。透过白粉胭脂相同的假面具,可以看到阴暗和明朗、灵活的智慧和美丽的愚昧、不愉快和无限度的快活、不幸和幸运等等这些多彩的色调活现出来了。

寺庙生活的暗淡、带霉味的永久性,是由今日和明日之间不可能产生任何差异和悬殊所构成的。

林立的细长柱子在承受着月光的时候,恍如琴弦一般,而金阁就像一个巨大的离奇的乐器。

冰冷的蛋白色云朵饱含着沉痛的光。

抽签。上面卜卦写着“旅行——凶。尤其是西北方向,不吉”
我决计奔西北方向去旅行。

这双现成的手,与其说是手,毋宁说是手套更确切。

我无意仰仗社会支持我的思想,也无意将社会上容易被人理解的框框套在自己的思想上。正如我一再说过的那样,不被人理解才是我存在的理由。

无境界的凝重的积云不断地镶嵌着无比轻盈而冰冷的羽毛般的花边,其中偶尔围着隐约可见的淡蓝的天空。

一个胖墩墩的肌肤白皙的女人——她的躯体轮廓像是融化了再挤出来似的——眯缝着一双似有似无的细眼睛在凝望着我。

人类只不过是承担大自然的诸多属性的一部分,用有效的替代方法来传播并繁殖它罢了。假如杀人是为了消灭被杀对象的一次性的话,那么杀人就是永远的误算。

这个朝气蓬勃的、远比我魁伟的、生气勃勃的青年在下个假日将去看电影,拥抱女人,然后进入梦乡。

母亲那双细小而狡猾的洼陷的眼睛,仿佛如今才使我领会到我对母亲的厌恶是正当的。
是什么东西让母亲变得格外丑陋呢?让母亲变得丑陋的,原来就是希望。这种希望如顽固的皮癣,潮乎乎呈淡红色、不断使人发痒、不输给世上任何东西地盘踞在肮脏的皮肤上,就是一种不治之症的希望。

他用眼角瞥了我一眼,这是两条活像浓重的影子流泻过来的视线。

火自然而起,灭亡和否定是常态,建造起来的寺庙一定会被焚毁,佛教的原理和规则是严密地支配着人间的。

行恶时的他,做出的一副表情,似是自己意识不到的、从性格的核心抽出来的、最纯洁的。

雨声像一块厚重的垂帘把户外封闭起来。溅在窗外窄廊上的雨点,偶然反弹在拉门上。

认识就是生的难以忍受性原封不动地变成的人类的武器。

美应该是在认识的保护下入梦的东西。

人世间充满虚伪的肉体,有以信赖对待背叛和以背叛对待信赖的肉体,还有不受任何腐败所侵蚀,悄然地繁殖于温馨、浅桃色的肉体……

奥地利诗人里尔克,指尖被刺儿炸伤,破伤风,两个月后死去。

我的那个玩意儿(jj)像一尊光滑的、灰色的、无眼无鼻的、不吉利的佛像那样竖立起来了。
罗切:切断阴茎以断淫欲。

欲望在我心中只露出不悦的脊背,在抱膝蹲着。

有为子在金刚院的渡殿上留下的血(被男友所杀,男友后来自杀),也许只不过像早晨打开窗户时飞起来的蝴蝶落在窗框上的翅瓣一样。

她的体温连同廉价香水的味道,恍如浸在水中,水位一点点地上涨,直到把我淹没了。

乳房就在我紧跟前,并渗出了汗珠子。它只是一种肉体,绝对不会变形为金阁。我战战兢兢地用指头去触摸它。
即使世界崩溃,也许唯有这个女人不会崩溃吧。因为鞠子只相信事件是按自己的思路发生的。

鞠子(妓女)依旧裸露着乳房,哼着歌曲,这歌声中夹杂着苍蝇的振翅声。苍蝇在她的四周飞来飞去,偶而落在她的乳房上,她只说声“真痒痒啊”却无意去驱赶它。苍蝇落在乳房上的时候,像是粘在上面的。令人吃惊的是,对鞠子来说,这好像并不完全是一种爱抚。

她突然像落入死一般的假寐里,丰满的乳房在枕边灯的照耀下呈现出光泽来。苍蝇也忽然像落入了梦乡,纹丝不动。

这天的晨空,飘浮着灿烂的朝霞残片。蔚蓝的天空移动着还映得通红的浮云。云朵仿佛还没有从羞怯中清醒过来。

我虽然竭力否认,但我确实要来到爱慕老师的交界线了。
我从刀鞘把刀拔了出来,舔了舔小刀的刀刃。刀刃立即蒙上一层烟云,舌头明显地感觉到一阵冰凉,随后又感到一股隐隐的甘甜。这股甘甜是从这薄薄的钢的深处、从无法到达的钢的本质,隐约地透出来,传到了舌头上的。

我的精神无论多么觉醒,我的胃和肠这些感觉迟钝的内脏器官随意梦见的还是温乎乎的日常性生活。

豪放的禅僧。身高近六尺,肤色黝黑,眉毛浓密,声音洪亮极了。
我端坐在禅海和尚面前为他斟酒。我背向下着无声的霏霏细雨的黑夜。
他的脸被太阳晒得黝黑,鼻翼张得很大,浓眉下的肌肉隆起迫将过来的情状,活像一副照常规制造出来的能剧的假面具。他的长相并不匀称。他的内在力量过剩,这种力量自由发挥,完全破坏了其均匀性。连那突出的颧骨也像南画中的岩山那样奇绝突兀。
尽管如此,在轰鸣般大声说话的禅海和尚身上,有着一种震颤我心灵的慈祥。这不是人世间常见的那种慈祥,而是宛如村外大树下的粗大树根,给过往旅人提供在树荫下歇息的条件的那种慈祥,是用手触摸很粗糙的那种慈祥。
他一边呷酒,一边直勾勾地凝视着我,我感到犹如被雨水濡湿的鹿苑寺又大又黑的瓦房顶般的沉默的重量,压在我的身上。

我内心世界的沉重和浓度,恰似今晚的黑夜,语言就像沉重的吊桶似的,从那深夜的水井里发出咯吱吱的声音升了上来。

雨夜的天空也比金阁的内部明亮。潮湿的门扉吸收了又低又轻的碾轧声,导入了充盈于微风中的深蓝色的夜气。

细部的美,其本身就充满着不安。它梦想着完整却不知完结,被唆使着去追寻下一个美、未知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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