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离世已是两年有余，而今距我初读先生的书也有五年多了吧。时至今日才写点东西来谈这本书，也许有人觉得太晚，可我不觉得，这本书还活着，还一直在影响着我，也将一直影响下去，所以对我而言，还不够晚，应该再细细咀嚼或回味下去，此时还不是我能评价这本书、总结这本书的时候。然而我还是贸然开始写了，只为了怀念，只是对先生的一番莽撞的倾诉，并非评价之类。

人在身患绝症时于病痛的间隙一般做些什么，怨天尤人？绝望等死？享尽奢华？心怀报复？或者，这时候可以想一些问题，关于何以怨天尤人，何以绝望等死，何以享尽奢华，何以心怀报复的问题，这也是关于信仰，关于生死，关于命运，关于爱情的问题。先生是后者，是杰出的后者，先生的所思所想，不仅让自己超脱出心灵的阴影，也给所有困境中的人们带来光明。先生终于离开，但却未死，死的是史铁生，而史铁生不是“我”。

有人会反驳这样一个命题，中国是没有信仰的，他们说会说，自古中国宗教就很发达，一般中国人也是见庙就拜，何以说中国人没有信仰。但是问题就在这，中国人为什么要见庙就拜，电影《少年pi》中有一句台词说，你什么都信等于什么都不信。中国人拜完神之后，别人问他，你知道你拜的是什么吗？他必然回答，拜拜没坏处啦。这种“信仰”像是一种交易，很不公平的交易。不过我不明白中国人的神为什么这么愚蠢，几个香蕉苹果猪头三牲就愿意救人脱离苦难。神不是这样的。

书中说有三类神：第一一类自吹自擂，声称万能，其实扯淡。第二类喜欢玩弄偶然性，让人茫然无措。第三类神，只要你往前走，他总是给路。第一位当然不用理他，第二位既然爱的是偶然性，那么求也无用。只有第三位才可信赖，没有许诺的福报，没有招摇的神通，他只给你路，而路没有尽头，他才能永远与你同在。只有第三类神，才可真正称之为信仰，对这位神来说，人不能走到天堂，只能走向天堂。因为，若天堂是可以走到的，那么天堂不也成为一种局限，如此何来完美，何来无限？可是啊，中国人对信仰的理解，总是局限在福报与厄运之内，这样的思想塑造再多的神袛也谈不上信仰，创建早多的宗教也难以得救。

我前面说先生未死，并非妄语，死的是史铁生，也非胡说。先生说：“史铁生死了-----这消息日夜兼程，必有一天会到来，但那时我还在。”病痛与折磨曾让先生痛不欲生，求死之心也曾炽烈的燃烧着年轻的史铁生。而地坛的静默让他明白，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有一天必然会到来的节日。剩下的问题只有“生”了。

生命是有意义的吗？只要你问了，这答案一定是有。如果没有，那么没有的是什么？既然说不出来没有的是什么，那么必然是有的。不信，你去看看石头、看看鸟兽，看到他们是否问了，就知道什么叫没有了。而意义到底是什么呢，这问题恐怕是活多久就要想多久了。书上说：生命本无意义，是“我”使生命获得意义-----此言如果不错，那就是说：“我”，和生命，并不完全是一码事。

所以先生说，史铁生死了，“我”还在。死是生之消息的一种，世间哪一处死亡不是由“我”来传达的。

《病隙碎笔》开篇就说：所谓命运，就是说，这一出“人间戏剧”需要各种各样的角色，你只能是其中之一，不可随意调换。世界是整体，人是其中的一部分，整体怎能为了部分改变意图。若有一天，人人都享受自己最喜欢的命运，变得一样聪明、漂亮、富有，那么这出人间戏剧也就到了收场的时候了。假如世界没有苦难，世界还会存在吗？然而谁去享受幸福，谁去承担苦难呢？这是没什么道理好讲的，就命运而言，休伦公道。

好在幸福也是相对的，人之为物，便是限度。人都有自己的限度，史铁生行动不得是其限度，而刘易斯跑得再快也有自己的限度。贫穷是你的限度，欲壑难填又何尝不是他的限度。这便是命运的巧妙了。限度之中，产生孤独，孤独之上，开出爱情。

于是说到爱情。

先生说到爱情，总是与残疾一起提起的。这并不是在说自己的命运，先生认为，所有限度都是残疾，所有对限度的追求与超越都是爱情。因为限度，使孤独成为人的本质。先生说，没有什么能证明爱情，爱是孤独的证明。正因为人是孤独的，所以想要敞开，爱情便是一种敞开。爱之所以只在两个人之间，是因为，一旦无限敞开便没有孤独，于是根本也谈不上有爱情了。

而性，是爱的语言。很奇妙的，性既是两个人间的完全敞开，也是对他者的完全封闭，正因其如此，性能成为爱的语言。性的开放，把性摆回一个正常的位置很好，但是若因此失去其神秘感与封闭性，爱又将何去何从呢？

先生作为宇宙讯息之一种，回归于整体。先生说，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对宇宙来说，轻而又轻，对我来说，却如洪流、如雷鸣、如高山之坍、如沧海之竭，令我永难忘怀。

                                                         2013.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