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街上传的闹嚷嚷的，内谁，眼瞅着就不行了。他生平没什么大爱好，就爱喝蜂蜜，爱喝那种野蜂蜜，搁水里头黏稠的化不开的那种。后头有了超市，有了网购，专门的养蜂人来过路来卖蜂蜜的就越发稀少了。别人跟他说，超市的蜂蜜不比那些野路子的差，他总不屑一顾，说那里头的蜂蜜完全是糊弄人，清汤寡水的，一看就是偷工减料来的。至于具体是提醇了造成的清汤寡水还是真就如他所说的偷工减料了才那么着，谁也难下定论，总之，现如今他是快不行了。

 举凡心里头有个念想吧，就临死都念念不忘，死时候，有想吃西瓜的，想吃西红柿鸡蛋挂面的，想吃炖豆腐的，还有那些呷一口汾酒二锅头，再么抽一根儿烟的。我们认识的这位，就想喝蜂蜜泡的水。想喝怎么着呢，给弄吧。实在弄不到他喜欢的那种黏稠无比的，那就到超市多买几瓶子来，搅合的黏稠一点儿，大家想着那效果也是一样的。

 左邻右舍那些上了岁数的老人家，都说：哎呀，这人好福气呀，临了临了儿了，还能不在生前留下遗憾。另一位说：可说呢，也该说人家好的这口儿好，蜂蜜多容易得呀。他要是吃仙丹，他们家人可上哪儿给他弄去。完了都合掌赞叹，这人是个慈善人，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以至于能得此善终。

 没多大工夫，就见有人抹着眼泪儿从他们家出来了。这二位只当是内谁没了，忙上去问：咋的？去了？顺便说些节哀的话。抹泪的人说：别提了，别提了。这人活着，有个什么意思呢您二位给说说。蜂蜜也调好了，调羹也准备好啦，围脖儿也围上了，谁知道内谁他牙关紧锁，甭说喝啦，灌都灌不下去。那嘴巴呀，可甭提多严实了。

 是啊是啊，都得有这么一遭儿，年长者说：世上的人，谁能逃过去呢。他说这话的时候，好像一个少年人，好像忘了自己不日也将归于九泉之下。说着就跟另外两个说起死后的事儿来。稍年轻点儿的说：您跟我探讨这个，您多大我多大呀，您都没经过的事儿，我哪能比您更清楚呢。

 老人说：你念书比我多呀，我，没什么文化么。

 那人讲：我们念书时候，老师都教的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我们是马克思主义者，唯物主义，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跟您这主管唯心主义那可是势不两立，完全不一样的两套三观嘛。

 老人说，甭管是什么主义，只要是人，他生下来，就别想活着离开这个世上，就算岁数比我年轻，早晚都会遇到这样的事情嘛。还说他是讳疾忌医。

 听另外一个人介绍的光景，那牙关紧锁的将死之人，如今哪怕喝不下去什么了，但是只要能看看，心里也是莫大慰藉的。其他俩人儿对这将信将疑，总觉的死吧，是一团乱麻的事儿，哪能心如止水的那么平静，单单能在意这个蜂蜜呢。儿女，财物，功名，还有一辈子遇到的那些恩人仇人，好事坏事，就都没影儿了？全能释怀了？要真能把注意力集中到这个蜂蜜上来，也真是一个奇人了啊。

 说话间，那边纷纷扰扰一阵骚乱，想必是人真没了。棺材，寿衣什么的，听说早几年就准备的现成的，如今没了那就打着发送出殡的事儿吧。

 你们还不知道呢吧，这位生前就说过：我活着没怎么享福，死时候呢可得给自己整的舒舒坦坦的，软和的被窝，枕头，干净的衣裳，提前就给自己准备上啦。还说，临死之前，怎么着也要死在家里。所以他死活不去医院呢。还特别嘱咐那些亲友，甭在他耳朵跟前大哭大喊，让他消消停停的自个儿该怎么着怎么着。如今，他那些亲友，真个儿就听了他的话没哭喊，倒是遂了他的愿了。

 大家对他的死，也无悲戚也无欢喜，总是从他的死上头，想到自己终归都要走那么一条道儿。横竖是躲不过去，那就活一日且乐一日吧，谁知道哪天就得上内边儿报道去呢。关于他，还有一件人所不知道的事儿，在他尚且年轻的时候，有几年，约着几个好友一块儿上海边儿去啦，走了好远的路，专门为看这个海才去的。拢共去了那么两三次吧，去的时候都兴冲冲的，回来却一个个无精打采，他说，第一次看到天下那么多的水，就在你跟前翻滚闹腾，那么浩瀚无涯，你就知道这个大自然有多么的叫人可敬畏恐怖了。有两个同伴非要在傍晚时分，光着膀子去照相，肉眼瞧着那海边的落日，还是有几分颜色的，但是在照相机里看吧，黑黢黢一片，跟上了地府似的那么叫人胸口堵的慌。

 他就讲，这事儿我弄不了，我胸闷，你俩彼此拍吧啊，我坐那儿，我倒口气儿。完了另俩就那么照，照着照着，怎么感觉少了一个人呀，只剩下那大海汪洋，跟什么也没有过似的。他就问剩下那个：那谁呢？那人也不答话，就冲他笑，笑的跟大清晨刚出来的太阳下照的那么鲜艳的花花草草似的，满是水汽，格外分明。那笑啊，他能记着一辈子。然后转眼间，那人好似把海，跟掀被子似的那么掀起来，自己钻被窝里似的，永远不出来了。

 打那以后，他再不跟人提起这件事儿，好些年之后，他竟然有日忽然回过味儿来，依稀觉察到那二位当年约了他，许不是专为到海边儿寻死去了吧。回想起那次迷迷糊糊回来的过程，他只记得别人拿着担架抬着他，跟经历了生死和万水千山，四季轮回似的，他由衷地觉得：走在山山水水间，它们才不会在意你到底是谁，又叫作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