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婚记——豆瓣阅读征文大赛入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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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已有 4249 次阅读  2013-09-18 1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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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婚记
                ——谢小麦

骗局成了看似最合理的解围方式。
而整个过程最让人难过的,是你要欺骗最信任你的人们。


注:本文原登于豆瓣阅读,特授作者批准将文章前八章转载自飞赞,大家也可以去豆瓣阅读查看全文
地址:http://read.douban.com/ebook/1395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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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和悠悠第一次见面,是在2007年11月30号,季风过生日的时候。
那也是我跟季风第一次见面。

我跟季风相识,其实有些偶然。毕业来京,我第一份工作在东四环四惠附近的写字楼里。地铁站与办公楼之间横亘了一个居民小区,若是直接穿过,能比绕行少走十分钟的路程。但忽然有一天,小区门口安上了屏蔽门。那天早上,许多人因为这道门而迟到了。
那时还没有微博,大家都习惯于在博客里诉说自己的情绪。我在自己的博文里用几句话对那天的迟到吐槽了一下,然后,评论中我看到了有人问我,“你是在远洋国际吗?我在A座。”
“是啊,我在远洋国际,C座。”我回复他说。
然后接下来,我们就在博客的留言与评论中逐渐熟悉起来。

坦白说,在那之前,我从未自己见过网友,也不知道相对陌生的彼此之间,应该聊些什么。悠悠跟我是老乡,都是山东人。相比我的敏感,她更像是一个大条的“女汉子”。第一次聊天的内容,我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了。但接下来几次跟季风见面,大概都会看到悠悠的身影,然后也就逐渐熟悉起来。
茶余饭后,我大概了解了她十年前离家的情景,也知道了她曾被劈腿的悲惨遭遇。但我们彼此依然只是“朋友的朋友”,不会疏远,但也没有走得更近。

2008年夏天,季风约了我们很多人到铂宫参加一个小小的酒会。酒会是他的印度老板筹办的,满屋子人没几个彼此熟悉。我跟悠悠也去了。办酒会的房子是开发商请印度老板试住的,这个房子貌似一直都不太好卖。其实铂宫的位置很好,就在朝外大街上,朝阳门麦乐迪的后面。虽然房子好、位置也好,但当时这个楼区的入住率并不高。如果你晚上路过的话,会发现大大部分房间都暗着灯。据传说,这里风水不好,恰好落在六道轮回的饿鬼道。不管如何,看到好好的房子空着,大家还是颇多感慨。

当天大家散伙后,季风和悠悠都觉得不够过瘾,叫上我一起去南锣瞎逛。路边有个烤串的店,里面没什么客人。他们临时起意再吃点儿肉串,喝点儿啤酒。店里没有空调,固定在墙壁上的电风扇来回摇摆,不时地会有风吹到我们身上。
我们说着可能的未来,也说着家里的境况。季风说父亲退休后,脾气见长,天天和母亲吵架;他搞不懂,为何相伴几十年的人,如今反而见面分外眼红?悠悠那年二十七岁,父母已经是各种逼婚。也不知道是因为那天的空气太燥热,酒精从身体内无法挥散;还是情绪积蓄了太久,终于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他们俩都喝高了。特别是悠悠,竟然大哭起来。
我们赶紧结账出门,搀扶着她走到外面。坐在路边的石凳上,她啜泣着说:“这件事我真的不是自己能办得了的啊……真的不能这么逼我啊。他们就算是要我的眼睛、要我的肾,我都能立马给他们。可是,结婚这件事……难道真的要看着我去死,他们才甘心吗?”我跟季风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才好了。

我分别送他们两个人回家。半夜十二点后,季风楼里的电梯停运,我驾着他走上十五楼。然后再把悠悠送回自己的住处。也是从那一夜后,我们三个的友谊终于突破了之前仅限于“相识”的临界点。
我还曾送一个酒醉的诗人朋友回家,半斤二锅头下肚,他会在路灯下用手指天,对着空气质问:“上帝在哪儿?他真的看不见这肮脏的一切吗?”他眼其实在这个城市的夜色里,你经常会看到在路边哭泣的人。每一滴眼泪的背后,大概都会有一个不为人知的辛酸故事。

(二)
我的性向启蒙是在高一,那时无缘无故地喜欢上同宿舍的人。虽然后来两人分道扬镳,我还是很感谢他。因为这扇门,总归会有个人帮我打开,不是他,还会有别人。而即使是现在回望初心,他也还算是一个善良的人。但我真正步入这个圈子,却是来北京之后的事情了。
之前在济南读书的时候,自己年纪小,一切都还懵懂。来京之后,才看到一个更广阔的可能。记得有个广州来的朋友到我们的办公楼附近找我们吃饭的时候,说:“这里真是妖气冲天,北京不愧是万gay之城啊!”虽是玩笑话,但这里的开放与包容使人们可以肆意彰显自己的个性,小城市是无法比拟的。

我的所谓初恋,整整困扰了我十年。我也知道当时对他来说,或许一切都是偶然。他对我的好,也不过是我主动示好后,他不好意思拒绝。但让我记忆犹新的是,两个人第一次唇吻,是他主动的。若这一刻从未发生,或许我也不会空抱希望这么久。
我读大一那年,他去了别的学校复读;第二年,他去了别的城市读大学。那还是手写书信的浪漫年代,鸿雁传书,彼此述说各自当下的生活。我还以为我们真的会有未来。2007年年初我离开济南,记录了我们曾经的十几封书信跟我的其他杂物一并放在同学的一楼储藏间里。7月份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让储藏室的积水有半米多深,一切都被浸泡了。雨停后,同学整理我留在那里的东西,所有的书信都已经洇成了满纸不可辨认的墨色,什么都看不清了。如今,我们已经七年没有任何联系,甚至连发生过的痕迹都找寻不见了。

几乎每个同志都会有自己艰难的身份认同之路。虽然国内并没有宗教信仰的压力,但家庭和社会所构成的屏障,依然力大到让人难以抗拒。其实所谓的社会压力还在其次,最艰难的是如何面对自己的父母。
他们给了我们生命,千辛万苦将我们养大,期待着我能“不偏不倚”地沿着社会默认的道路一直终老。他们真的很怕自己和自己的孩子和别人不一样。“非主流”在他们那里没有离经叛道的含义,但有着被排斥、被挤兑、没有归属感的恐惧。跟许多同类一样,我也想到过死,一了百了多简单。但心底的潜流暗涌,总让我相信,或许真的还有明天。
我并不能确切地回忆起,我接受自己是在哪一天。但的确有那么一个时刻,我似乎顿悟了:如果你自己都不能接受自己,怎么可能指望别人爱你?生命的确是父母给的,但并不代表,你这一世都要为他们而活。如果坚持做自己是一种自私,那么他们逼迫着你沿着他们指定的方向走下去,难道不是另一种自私吗?也是从那一刻起,我似乎获得了一种破茧而出的自由。我相信,我的生命只属于我自己。

2008年国庆长假,我回家后请大舅单独吃饭。在我眼中,他是整个家族中视野最广、也最开明的长辈。吃饭的时候,我试图跟他说明自己的情况,想要获得一点点的理解和体谅。我甚至天真地想,或许他可以是我间接对父母出柜的突破口。但这种尝试以一种十分尴尬的结局告终。
他或许根本没明白我所谓的“根本不喜欢女生”是什么意思;或者他听明白了,而装作不懂,他不想承担任何相关的责任。所以,那次之后,我就彻底打消了对家人出柜的念头;甚至跟我极为亲密的妹妹,我也没有说明。我不知道如果告诉她,究竟会发生什么。
也是那个时候起,我暗自决定,送给他们一场婚礼,是我最后的妥协。我不会真正结婚,不会让任何一个无辜的女子被牵连;但对父母,至少我可以给他们一场婚礼。在邻人眼中,离异者比从未结婚的人更容易接受。

(三)
我有一群朋友,每年聚两次会。一次是在端午节,一次是在冬至。
几年以来,我跟悠悠从未单独约过,每次相逢都是在大聚的时候。这些年,她换了几份工作,搬过几次家。也曾经跟一个远在福州的女孩子好过一段时间,但空间上的距离最终还是耗尽了彼此的热情,也让双方都疲惫不堪。她说:“我以后可能也就这样了吧,一个人也挺好的。”

2011年端午节见面的时候,我发现她憔悴了很多,整个人都没精打采的。过去一问,才知道,家里已经下了最后通牒。
“昨天我大舅给我打电话,说因为我的婚事的问题,我爸都住院了。”她忧心忡忡地说。
“那你春节回去的时候,你爸的身体怎么样?”我问道。
“别提春节了,今年春节我差点儿都没回去。他们年前说,如果是我还一个人,就不要回去了。”她的神色很是凝重。
“那你回去的几天肯定不好过吧?”我有些明知故问的嫌疑。
“当然啊,七大姑八大姨全都冲我开炮了。每天都有不同的人马来,看似是无意地瞎聊,但最终肯定会归结到我的婚事上。你说,我没偷没抢的,不就是不想结婚吗?至于这么把我当成危险分子吗?”她的口气已经有些气愤了。
“那你爸这次住院是怎么回事啊?”
“上周末的时候,我给我妈打电话。我妈又说起这事儿,我就有些不耐烦了……我说自己的事儿我心里有数,你们不要管!我妈当时没说什么,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跟我爸汇报的,反正我大舅打电话告诉我,因为我那通电话,我爸气得住院了……”她说话的样子很容易让我联想到那通电话时她说话的语气。
“那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我跟我妈说我买票回去,但我妈不让,说下次回家必须带一个男朋友回家。”她苦笑了一下,“我觉得也有可能是我爸没生病,只是借这个事儿来给我下最后通牒罢了……他们知道我最担心他们的身体。对了,你们家没催你吗?”
大家都是同病相怜,其实不用问也都知道。“也催啊,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一直说还没遇到合适的,这不,我妈打电话让我回去相亲呢。”
“哈哈,”悠悠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相亲,我跟你说,让你回去相亲还是好的。我最近发现我妈有通天的本事,人在老家,都能在北京给我安排相亲。”
“那你见的人怎么样?”
“简直是个奇葩!!”悠悠说这句话的时候,既有些无奈,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这个人是我妈的同学的亲戚,在某事业单位,特别猥琐!我跟他吃第二次饭就要拉我的手!”
“其实我觉得吧,要是人家本着结婚的目的来认识你,着急还是情有可原的……”
“什么着急,明显是猴急好吗?”悠悠打断了我的话。
对于异性身体的排斥,她的反应比我还要强烈。

(四)
我跟悠悠最终定下来形婚这件事,是在当年她过生日的时候。
端午节过后,我们在网络上的交流比之前频繁了一些。她经常会跟我汇报一些近期母亲安排的相亲的事情,也会吐槽一下那些大龄单身男青年的行为。或许对于正常交往的男女来说,那些甚至可以算是甜蜜的细节,但在悠悠这里,一切都成了可笑的窘态。当然也有真正的奇葩,比如相亲第一次就要去开房的那种。
我这边,母亲很少会直接要求或者命令我去做什么。她习惯了借用别人的口吻来说出自己想说的话:“你二舅又在问,什么时候才能喝上你的喜酒啊?”“徐二家的老三比你小四岁,昨天我去随礼了。”……凡此种种,虽不直说,但我心里明白得很。

有很多研究在试图揭露中国同性恋的生活状况,但在我看到的那些报告中,其数据来源及分析方式都有很多值得商榷的地方。国内的确没有来自宗教的压力,也没有像俄罗斯那样对整个同志群体的迫害;但中国社会传统的家庭观念,为大多数父母提供了一种普世的生存价值。几乎每个人的生命都被各个节点框定了:出生,上学,结婚,生孩子……然后自己的孩子也会沿着同样的路径走下去。
在十几年前,这些节点的顺序甚至都是不能颠倒的。未婚生子,甚至不能生育,都会成为邻人的笑谈。之前我跟大舅说出“我不想结婚”这句话的时候,大舅的反应并不是来试图理解或者劝慰。他只反问了我一个问题:“那孩子怎么办?不结婚可以,孩子呢?”我不清楚这是他惯性的发问,还是真的在担心我老了之后没人帮我养老的问题。
在孩子的问题上,我曾对邻居的奶奶表示,“我不喜欢小孩儿,太闹了!”她颇自信地对我说:“你不喜欢,因为孩子不是你的。你自己生一个就知道了。”他们真的不相信世界上有不肯结婚,有不喜欢小孩的人。但我又没有办法去责怪他们,,他们的视野和判断都在他们的经验之内。忽然让他们接受常识之外的东西,难上加难。

其实,自从端午节跟悠悠聊完之后,我就一直在想,或许我们俩可以形婚一下。因为形婚这件事对我来说是必然的经历,无非就是跟谁的问题。跟悠悠相识几年,也算是知根知底,彼此的信任是别的女生没有的。读书时,有个很要好的女生,毕业后一直没嫁出去。我还说,要是到三十岁的时候咱们都还单身,咱俩就凑合过吧。当然,这种戏剧化的结局只能出现在电影中,毕业后两年,在家人的催促和介绍下,她草草结婚了。
我跟悠悠说出我的建议时,她没有立即给我回复。但几分钟的思考后,她也觉得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因为彼此都有需求,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
我说:“我就陪你把这场戏演到底吧。”
悠悠纠正我说:“不是你陪我,而是我们帮助彼此。这是一个彼此成全的事儿。”

她生日那天,季风还有我男友都去了。出门抽烟的时候,悠悠问:“你们家Jason没有意见吗?”我说,“我都跟他讲了。而且这件事,从我们交往的最开始,我就跟他说得很明白。我不会结婚,但我会给父母一场婚礼。这场婚礼完全是做给邻居亲朋看的,我们都只是去演一场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对这件事很重视的缘故,悠悠那天特意穿了一条很美很女人的裙子。我们并没有聊太多接下来的步骤,但大概确定了我十一假期先跟她回趟家的行程。
季风对于我们的这个决定,并没有表达更多的意见。或许,在他看来这件事对我跟悠悠都不算是坏事。毕竟时间紧迫,暂时也看不到更好的选择。季风比我们年长几岁,没有我们这样的困扰。他高中的时候对全家出柜,被父亲带去看心理医生。那个时候他还在南京,结果发现自己所了解的,远超过要“治疗”他的那个大夫。
也有很多人选择去“真正”地结婚。但我一直觉得,隐瞒真实的自己,对于女方来说太不公平。“同妻”的生存现状在去年某女博士跳楼之后,引发了更多热议。甚至我身边都有这样的朋友。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他们,毕竟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而被发现的惶恐,或许也会困扰他们很久吧。

大约十年前,以色列的伊藤·福克斯拍摄了一部时长60分钟的同志电影《我的军中情人》,男主Jagger死后,令许多人唏嘘不已。十年后,《我的军中情人2》上映,描写了Yossi这十年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他带着《魂断威尼斯》,准备去了却自己的时候,遇到了正在服役的Tom。十年前,没有谁敢在部队里坦白自己的性向;十年后,Tom的战友都知道他喜欢男人。但当Yossi问他家里人知道不知道的时候,他说,“这跟他们没关系”。
也许,就算是再过十年,关于这件事的坦诚还是会止步于家门之前。

(五)
2008年,真正告别第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后,我决定谈一场真正的恋爱。但显然,去哪里找这个人会是个比较大的问题。同城聊天室、酒吧甚至QQ群显然都不是什么好的选择。豆瓣以书影音的格局吸引了包括我在内的大量文艺青年,大家都知道,这部分人中的同志比率会比其他的族群要高。
我在包括《孽子》《荒人手记》在内的许多同人作品下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和评论,那些能与我产生共鸣的人,应该很可能属于我的族群。《孽子》的那篇评论断断续续写了十天,总共一万多字,“追寻父爱”的主题诠释引来很多人的围观。我跟Jason的结实就源于这篇评论。

大学里有个同班女生,来自天津。她曾跟我说“造化弄人”四个字在她身上的写照。她从小到大,数学从来没有及过格,大学却鬼使神差地读了要跟数字打交道的税务学;她一直笃信自己不会找一个南方人作为丈夫,到最后结婚的却是福建的小伙;她一直想要离家远一些,结果现在却带着孩子在母亲家常住。所以,谈恋爱或者其他,都没必要事先给自己画一个大大的框,因为所有未来的发生,都有可能事与愿违。Jason是86年的,小我四岁,遇见他之前,我从未想过会找一个比我小的男生。
我们的一次见面是在平安夜,地坛附近的双福食府。这是一家对我意义非凡的东北菜馆。2006年12月6日我第一次踏上北京的土地时,大学同学就在这里请我喝了两杯小烧。自那之后,每年的12月6日我们都会再去那里吃饭。
那晚Jason班里本来是有小型的活动的,他却选择来跟我见面。坦白讲,季风之后,我几乎没有跟网友见过面。当天临去前,我自己想的是,交个朋友总是好的,并没有期许这么简单就能发展出一段恋情。很奇怪,那天我们不约而同地给彼此带了礼物。我送了他一条围巾,他送了我一饼普洱。吃完饭我们在地坛附近散步聊天,冬夜很冷,路灯下口里呼出的热气却成了一种浪漫的情景。再然后,我们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第五年。

很多人都说真爱难寻。在同志圈,这种细水长流的感情貌似更难维系。但我觉得不是。任何一段感情,都需要双方互相体谅并做出适时的改变。永远都只坚持自我原则,一点都不肯妥协的人,不管直的弯的,应该都很难拥有长线的感情。当然,如果是金城武这样男神级别的,就该另当别论了。两个人相处久了,不可能没有分歧和冲突。但只要对未来的愿景没有改变,双方还都愿意继续努力地一起走下去,就没什么解决不了的。
我们最初交往的时候,就谈了很多关于未来的问题。如果当时的那些问题没能达成共识的话,可能我们也不会在一起。比如,关于结婚。我当时说得很明白,我不会去跟直女结婚,但我可能会找个人帮我演一场婚礼的戏。比如,关于孩子,我也很明确地表达了自己不想要小孩的态度。当然,一切都会改变。有的人几年之后,或许对自己的真实需求有新的发现,那时候需要作出调整和改变的,就是两个人了。很庆幸,我们俩都还坚持着最初的约定。
去年新年第一天,我们去颐和园踩冰。走在巨大的湖面上,偶尔会传来冰缝咔咔的声音。我们牵着手,一起往前走,很踏实。

(六)
其实对我跟悠悠来说,结婚就是给想要看到我们结婚的人演一场大戏。剧情无需设计,而且别人都是真实身份出镜。真正需要扮演的,只有我们俩。既然是做戏,那么戏份一定要做足。
2011年国庆节假期,我跟悠悠回他们家见父母。当然,带男朋友回家这件事她妈早就通知了街坊邻居、亲戚朋友。这是他们近些年来唯一的期待,也是他们唯一能给邻人解释的手段。悠悠跟我说,之前她妈每次去买菜,都会有不同的人问“你们家姑娘什么时候结婚啊……”之类的问题。开始的时候还能以年纪小、忙事业之类的借口给予解答,但时间久了,自己都疑心别人会想些什么。《立春》中,那个县城的芭蕾舞者说:“我是这个城市的一桩丑闻”;那么悠悠的婚事,在我出现之前,也算得上小城的一桩悬案了。
在我跟她的父母见面之前,他们连我的照片都没见过。悠悠说,“要搁几年前,肯定不会这么简单。”的确是这样,女生20岁的时候带男朋友回家,再优秀的男生也会被挑出各种不是;女生30岁的时候带个男生回家,百般不好也不会有人直接道出。在长辈面前扮乖一直是我的长项,所以基本上不会露出什么马脚。
我在她家住了四天。中间除了悠悠四叔一家因为自己孩子的婚事过来商量事情,其间我没有见到其他的亲朋。其实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她父母对我真实的态度如何,因为我清楚地知道,如果他们不肯接受我的话,悠悠几年内也就有了不找男友的借口。所以,在她父母看来,女儿结婚这件事比跟谁结婚更为重要。

那年春节,本来悠悠跟我约定先去我家一趟,但终究未能成行。她母亲说这是结婚前她最后一次在家过年,希望她能够回去。我这边稍微有点麻烦,因为跟我妈说的是俩人一起回,但最后回去的只有我一个人。不过我妈的宽容心跟她父母是一样的,有这么一个备选在那里摆着,她心里也就不那么着急了。我们结婚的流程虽然时间紧,还是严格按照山东的风俗走的。我先去她家,她再去我家,然后双方父母见面,然后再宴请宾朋。
2012年3月份,她第一次跟我回家。跟去她们家时的情境不一样,我家大门前站了好多个看着我长大的邻居阿姨。相对于我妈,她们更明显地表现出更多的好奇心。看看别人家的新媳妇,是我们那边市井但又温情的习俗,而且其中也有些暗自比较的心理。如果他们知道悠悠作为胡同里“拔尖儿”的媳妇是假的话,肯定会大跌眼镜,甚至会“喜大普奔”。

关于两地的风俗,我跟悠悠都不懂,所以会事先跟各自的家里商量。比如,我们那边有一个风俗,就是儿媳妇第一次见婆婆的时候,要送一件衣服。这一次,我也是问了我妈几次,我妈才支支吾吾说的。我事先跟悠悠说好,衣服她先出钱,回头我会如数给她;在这场假结婚的大戏里面,我们彼此信任,但还是要明算账。
按照之前对好的台词,悠悠对我妈说:“妈,本来想在北京给你买衣服,可是怕尺寸选不好,咱们上街去买一件吧。”我妈开始还推脱说不用,我们劝了几句,她也就不再跟我们客气了。陪我妈上街选衣服的时候,我妈直接就带我们进了一家店,选了一件,颜色和尺寸十分合适。其实我妈偏胖,衣服是很难买的。回家路上,邻居阿姨问我妈:“是买的那件水绿色的吗?”我才想到,原来在我们来之前,我妈在邻居阿姨的陪伴下,已经自己选好了。
我自己回家的时候,我妈买菜都会自己去。但这一次,她特意叫上了我们俩,多少有些炫耀和做给人看的意思。满大街全是同乡,总会有人停下来问,“这是你儿子和儿媳妇啊?她们现在在哪儿啊?”然后我妈会很自豪地将准备好的答案重复一遍又一遍。

2012年4月份,我们去拍了婚纱照,是在网上团的套餐。拍摄那天有点儿阴天,在后海和朝阳公园拍的外景,后期被影楼P上去很多云彩。拍照的时候估计摄影师都有些奇怪,因为我们俩在合影的时候始终没有眼神的交流。这一点,我那做妇女工作的岳母也发现了,有一次她翻看照片的时候,忽然说:“我怎么觉得你们俩拍婚纱照拍得这么客气呢?”
5月份,我打电话回家的时候,听出母亲的语气中有些犹豫。我细问之下,她才告诉我,原来是我爸生了一场病,胆囊异形,诊断后决定要把胆囊割掉。“其实不是很着急,要不等你结完婚再做手术?”我妈试探着问。“就现在做吧,早做早好,离结婚还有两个月呢,来得及。”我坚持说。然后那个月的连续三个周末,我都是周五赶回老家医院,周日晚再返京准备第二天上班。
如果我的2012年只用一个关键词来形容的话,那么这个词肯定是“忙碌”。

(七)
2012年6月份,在距离我们的婚期还有一个月的时候,悠悠的父母来了北京。其实他们此行的目的特别明确,就是要在我们结婚之前,真正跟我父母见上一面。我心里很知道这是应该的,但考虑到我爸身体不太好,我不知道如果只有我妈来会不会显得礼数不周。我很快就跟我妈通了电话,我妈又去询问了我爸的意思,他们决定一起过来。
从我住的地方到悠悠住的地方大约有一个半小时的路程。双方父母见面不约而同地问了我们一个问题:你们结婚后还要分开住吗?“北京太大”成了一个很好的借口,他们也不忍心看我们每天花几个小时在上班路上,所以这个问题也就暂时搁置了。
双方父母见面是一件特有意思的事情。悠悠的父母都是混机关的,我父母都是农民。尤其是我爸,从来不会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本来我还担心我妈他们会应付不来,结果真见面时,我妈见招拆招,也算是应答如流。
他们的谈话大概分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自夸,悠悠妈夸奖悠悠优秀的时候,我妈很自然地夸我;第二个阶段是互夸,悠悠妈说我好的时候,我妈也列举了许多悠悠的优点,即使她对悠悠的了解很浅。第三个阶段是在吃完午饭之后,悠悠的父亲拿出官场训话的腔调,说:“你们从今往后就真正要组成一个家庭了,要互敬互爱,勇于承担社会和国家给你们的责任……”悠悠忽然插话说:“我们对国家没什么要承担的……”“你先听我说完行不行?”岳父的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了,语气有点儿严厉。
但这次打断让他的整个节奏都乱了,之前准备的讲话也未能如期完成。

父母在北京的两天住在我那里,Jason很自然地躲了出去。
但第二天晚上他还是回来了,以我的朋友的身份。他为我们仨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之前我分别带我父母去了全聚德和金鼎轩,但他们俩一致觉得Jason的手艺比饭店里更胜一筹。
如果我妈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Jason对厨房以及各种调味料的熟悉,超出了一般朋友该有的程度。真的是很令人沮丧的一幕,朝夕相伴五年的爱人,在父母面前只能是“普通朋友”。

(八)
对于婚礼,我跟悠悠有一个一致的共识:越简单越好。因为婚礼主持人可能会问一些问题,也会搞一些小情绪,我们都不喜欢太复杂的戏码。而且,越多表演就会有越多漏洞,我们都不想节外生枝。但回到家才发现,我妈一切都已经安排就绪,甚至现场还搞了个泡泡机和假的香槟塔。
婚礼举行的前一天,天气预报说第二天有大暴雨。我妈焦虑极了。但第二天早上,虽然下了毛毛雨,但看天色并不像是会下大雨的样子。早上五点多,一家人包括我怀孕五个月的妹妹都起来了,各自手头都有分派的任务。典礼的前一刻,有了一个新的状况,就是典礼现场悠悠的父母要不要上台。山东结婚有个改口给红包的风俗,早上我去酒店接悠悠的时候,已经改过口、老人家已经给过红包了。。典礼现场悠悠是要现场改口、我爸妈给红包的。悠悠的叔叔觉得,如果现场他们那边不给红包,会显得小气。形式主义,长辈们爱面子的习惯很难更改了吧。

虽然我们都只是演戏,也知道婚礼主持人所说的那些话都是套话,不知道已经在多少个婚礼上讲过。但一旦把父母牵扯进来,我们的情绪还是有些不由自主。有一个环节是我们各自去拥抱自己的父母,说一句感谢的话。就这么简单的情节,却让我们俩的眼泪都夺眶而出。三十年的过往,无数个难忘瞬间,真的是历历在目;再看到父母斑白的双鬓,忽然觉得他们很无辜,也觉得自己很无辜。可是,我们都没有错啊。真的,谁都没有错。
他们从未想过,我们的基因里写着对同性的爱慕。我也不想,在自己纠结了整个青春之后,在更大的谎言中度过后半生。所以,这是一个两难的境地。我跟悠悠假结婚是欺骗,我们找直人去结婚也是欺骗。那种欺骗不仅欺骗了别人,更是在欺骗自己。至少现在我们的决定,不会伤害到另外不知情的人。

当时我站在台上,看着下面围坐在饭桌上的人们。这些人,有些看着我长大,也有些人我从来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但他们都是这场戏的观众。每个人都是。我看到母亲眼里也有激动的泪光,我甚至忽然想到,如果有一天她发现了一切都是假的,不知道会怎样的失望与懊恼。
不善言辞的父亲用“大家吃好喝好”六个字作为结婚典礼的结尾。台下的人迫不及待地投入到饭桌上的酒席里面。

在我们老家,新婚之夜有一个风俗,就是找儿女双全的嫂子们来给铺床。所谓的铺床,就是把新人所有的新被褥铺在婚床上,间杂撒上一些高粱、枣子、花生之类的食物,并不停念叨“一撒金,二撒银,闺女小子一大群”这样的吉利话。铺完之后,才开始闹洞房。
在早些年,新人结婚被褥的多少及面料的好坏,都是娶亲人家向外界证明自己生活质量的机会。但现在的独生子女政策,很少能找到儿女双全的人,所以铺床的责任都会分配给一些会说会笑的邻居。这个风俗的执行情况,我在别人的婚礼上见过。说好听点,是给新人祝福;说难听点儿,就是把新人当猴耍。
婚礼之前,我就跟我妈说,能不能省去这个步骤。因为悠悠不是本地人,我怕她听不懂;或者至少跟铺床的嫂子说一下,能精简的就精简,时间能缩短的就缩短。但我妈脸上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也是,凭什么我结婚就能搞特殊呢?

吃过晚饭,人们陆陆续续地来了。戏码开始上演,我开始还很配合地说着话、做着她们要求的事情。在我说过很多拜托她们差不多就行了的客气话之后,邻居的嫂子再一次让我用扫帚敲床沿、说一些很低俗的话语。忽然之间各种情绪涌了上来。我忍不住了,也不想忍了。我的脸耷拉着,一用力,母亲新买的塑料柄的扫帚直接从中间折断,碎成了好几块。她们都看到我决绝的神情,悻悻地散去了。
另一个邻居还来圆场,说:“都是闹着玩儿,何必当真呢?”
我压了压自己心里的气,说:“实在不好意思,明儿一早我就去道歉。”

人散了之后,我先跟我妈道了歉。我说,“妈,特别不好意思,大喜的日子让你不痛快。”我妈正在扫地,她沉默了一下,抬起头说:“也不怪你,我还是该跟她们打个招呼就好了。你们早休息吧,以后见了面还是跟以前打招呼,过几天就没事了。”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嫂子生气走掉,不只是我的原因。她和儿子、儿媳妇日渐疏远,当晚的场景或许恰恰让她回忆起了什么。

都安顿好,我给Jason打了个电话。他很不解地说,“就这最后一步了,何苦不忍一下?”我想了想,说:“真的,就那么几秒钟,我真的就不想演了……”
这时,我妈担心了一整天的暴雨,忽然倾盆而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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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8 个评论) 发表评论

  • xiaohuaigou 2013-09-18 18:16
    wa 抢到了沙发  hiahiahia
  • kikiko 2013-09-18 18:56
    感人
  • 伊利亚斯 2013-09-18 19:01
    嗯嗯 真不错
  • 小士 2013-09-18 19:25
    时间,时间啊,会磨掉一切自己的想法,甚至会让我去怀疑,我爱的是否是男人……
  • we1982 2013-09-18 21:20
    写得很好啊,准备去看下面的章节
  • 刘浏 2013-09-18 22:16
    我从今年下半年开始 演戏,计划年底结束……真心累
  • dadada 2013-09-18 23:45
    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新婚闹洞房时折断扫帚把的情节,和父母去北京家里时jason以朋友的身份为二老做了一顿饭。我似乎能跟着这平静的文字把自己代入这种生活里。豆瓣阅读介绍这篇文章时特意提到是非虚构…
  • 随便吧 2013-09-19 16:04
    感谢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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