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半夜无聊，与璐聊起来，偶然聊到外公。窗子外面一片漆黑，灯火人家都是转瞬即逝。一个人看着外面，对于外公的思念如泉涌般源源不断流出来，阔别了十多年的人似乎就在眼前。

    外公只留下一张泛黄的照片，和记忆里面外公的脸一样的斑驳而模糊。印象里面外公一直是一个和蔼而慈祥的人。

   我小的时候顽皮。记得最清楚的是4岁那一年，有一天清早外公带我去几十里外的集子，不知道走了多久，我走不动了，于是外公背着我，走了一个上午才到。集子上人声喧闹，热闹的很，不似村子里安静祥和。我看上了小摊上一个小船的模型，很精致，就闹着要。外公稍稍犹豫了一下，便买了下来。我清清楚楚记得是5块钱，那个时候的5块可不是现在的5块可比啊。我一高兴咬到外公的鼻子上面，流血了。外公没有说什么，只是擦了擦血迹。回去的路上外公怕我走不了路，坐的车，结果我把船上的小旗子落在车上了，为此不高兴了好几天。回去外婆知道了，骂我是败家子。小的时候不喜欢外婆，外公宠着我，她总是作对。唉，那个时候真的太不懂事！

   父母对于我喜欢的东西总是斟酌着买，不似外公那样慷慨。小时候不喜欢，大一些才知道许多东西来之不易，按耐着心性。对于得失也要看得轻些，失失得得不必强求。佛家说人生有八苦，其一就是求不得苦。若无“求”之欲，何来求不得。无欲则刚。很多东西小时候不懂，大了才慢慢明白，只是似乎有些太晚。

   外公家的房子已经十多年没有再去过。依稀记得门前右手边小坡上两颗杨树，挨得很近，外公系了个秋千，我和前门的雄还有伟天天都在秋千架下面玩。小的时候总是在一起，似乎永远都不会分开的人，回首再看时，早已如花瓣，风一起，散落天涯。

   外公家门前似乎有条小水沟，边上砌着整齐的石板。下雨的时候雨点顺着瓦沿打下来，石板上便有了整整齐齐一排小水坑。外公说这是水滴石穿，做事情也要这样有恒心。我小的时候尿尿，也总是喜欢尿到石板上同一个地方，可是从来没有打出小坑来。

   外公家后园子很大，种着各式的菜蔬而沟壑分明。园子里有两株桃花，有一年春天开得粉嫩嫩的，风吹起来颤巍巍的，像是在笑。那时候正在念“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句子，觉得很贴切。园子外围都是杉树，笔直而高大，那时候看起来，仿佛爬上去就可以摸得到云。外公说，做人就要像这些树，正直，挺立。后来听说外公家房子毁了，后园的树许多都被砍去卖了。不知道那些桃花还在否，春天里是否还开的那样语笑嫣然。杉树们恐怕早已不在了吧，栋梁之才都是这样宁折不弯的，可惜了。

   外公从我很小的时候教我写字认字，小的时候认识的字读的诗不少。外公让我写毛笔字，那时候太懒，练了一段时间嫌太累，没有再练下去，现在想想都觉得可惜。十岁的时候想练，外公却已经不在了。外公的毛笔字写得怎么样，也记不太清楚了，只是听人说是好。小时候过年村子里面的对联很多家都是请外公写的，那想必也是好的了。小时候外公教的诗，后来只记得些：“遍插茱萸少一人”思念的是兄弟，“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是写战争惨烈，小时候也不太懂，火车路过陇西的路上又想起来。其余的大概都不记得了，后来对于古诗文的爱好，都是那个时候埋下的种子。外公还教我下象棋，村子里面外公象棋下的最好，每次让了我一车一马一炮还是轻松赢了我，那时候下得也太不像样子。初中时候对于象棋的痴迷达到顶峰，只是后来对于这一传统文化的爱好渐渐被其他的快餐式的垃圾文化淹没了。

   外公的思想一直有些重男轻女。当初因为外婆只生了两个女儿，母亲和小姨，外公生了好久的闷气。母亲和小姨都是脾气很好的人，对外公也有些微辞，跟这个不无关系。直到后来母亲有了我，外公宠我就宠的厉害。有一段时间喜欢吃猪肝，外公经常去很远的集子上给我买回来吃。本来我肝上不太好，外婆看不过去，外公就有了借口，说以形补形。时间吃久了，竟然吃腻了，直到现在都不太吃猪肝。

   外公虽然对我宠溺有些过分，却从小教我不可好勇斗狠，凡事忍让三分，遇事三思而后行，所以我性子里面的柔占了大多数。外公本身也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如玉，温润而泽。

   后来要上学，就住回家里面，逢年过节最喜欢去看外公。外公家很远，只有长假才去得了。只要是外公家的东西，对于我来说都是亲切的。外公后来养了条狗，和当时妹妹一般高，凶得很，一遇到生人就叫个不停。妹妹怕得厉害，每次躲在我后面，而我却从来不怕。

   外公在我7岁的时候去世了。他最后两年病得很厉害，不能下床，一直住在我妹妹家，方便去医院，我还恍惚记得有一次和母亲一起在手术室外面等待外公的情形。我望向母亲，她只是看着窗子外面下的雪，一句话也不说。外公最后一个月住在我家，可能是想多看看我。记得很清楚的是，那一年武汉发大洪水，我们家那边河里水涨得也厉害。两岸的房子都淹没了。有一天晚上我和外公单独在房间里，我拿起来外公常吃的药看了看，问他，“苦吗？”外公说“苦。”我说，“苦药吃了病好得快些。”我每次吃药嫌苦了外公都是这样说。现在想起来，外公可能是心里面苦。外公只是笑了笑，脸色很苍白。他又问了些我象棋以及学习上的进展，似乎很累了，闭上了眼睛。我自己去睡了。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睛的时候，外婆坐在我旁边，第一次觉得她这样慈祥地看着我，你外公没了，她轻轻地说。我下楼，父母都忙里忙外收拾屋子准备办丧事，我看见外公躺在那里，冷冰冰地，我没有哭，只是看着他。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外公的脸了。

   外公去世一年里面，按照习俗，我在吃饭之前要把筷子平搁在碗上，然后拉开椅子，让“外公”坐下来先吃，我们等会儿再吃。有一次竟然忘了拉开椅子，等了一会之后其他人已经开始吃了，那外公就不能坐下来吃饭了，我心里一急，哭了出来，怪旁边的一个姐姐没有提醒，被笑话了半天。

   和璐说起这些事，璐一直不信我记得这么小时候的事情，其实十岁以前的事情我大抵忘了，只有外公这一段记得清楚些，似乎是怕这些记忆散落而刻意攒在一起，在时间如流水般的冲刷中愈发显得珠圆玉润。

每年清明时候我和妹妹两家都会去给外公上坟，在路上，小姨还会记得外公年轻时候的固执和严苛，可是于我，外公却是世上再可爱不过的人了。有时候会想，倘若外公还在，他一定会明白孙儿现在的隐忍与苦楚，明白那些从出生起就注定要背负的苦难。只是因为那个时候，我与外公，很近，很近。

   很怀念小时候在外公家的日子，夏夜的瓜田里挂着青丝帐，我与外公躺在凉席上，煤油灯与天上的星星一样闪烁着。“如诗的夜气里藏着我与外公的私语”，我有一次这样写道。

   “天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星星啊？”我问。

   “那都是死去的人变的，他们并没有离开我们，而是在天上看着我们，希望我们能够幸福快乐。”外公仰望着星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