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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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有 598 次阅读  2016-03-09 2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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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赶快爬起来喂;人家都上山一会儿了!”

    这自动叫早的声音发自楼下,厨房里的中年妇女。确切地说,已经过了中年妇女的年纪,再过一年5个月,她将迈入60周岁的老年人行列,不过当下,这嗓音,这精神气儿,可没有一点儿老年人的味道。她曾在无数个场合,骄傲地跟他人炫耀,“很多人见了我,都说我保养得好,根本看不出我已经50多岁了”;而她的子女,每次听到这样的炫耀,也就闭着嘴,任由她沉浸在自己的骄傲里,不忍心拆穿,那再明显不过的谎言。

    “哦,晓得了。已经起来了。”

    这声音来自那个被叫做“海”的年轻人,从语气中明显感觉到一种不情愿。是啊,才凌晨5点多,窗外仍是一片黑暗,本就该是暖着被窝,做着好梦的好时候,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非得这么早起床?!楼下的女人为什么着急,“海”是知道的,无非就是早点上山,采茶去呗。“无非就是”!所以在“海”看来,采茶这件事,并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并不是非得要早起才能做的;哎,令人愤懑的女人,真是脑子不开窍,啥事都不会有周全的考虑,只会被内心的焦虑不断驱使,哪怕违背生物钟规定的作息规律。“海”也明白,这时候跟这样的女人讲道理,是没用的,她只会相信她认定的那一套理论,这套理论是她辛苦打造了近60年才逐渐形成的,固若金汤,牢不可破;在“海”的性格里,有多少遗传自这位固执的母亲,又有多少次因为自己的固执,和这位被换做“妈”的女人,和身边无数“有关系”的朋友发生激烈的争吵,而后又死皮赖脸拒不道歉,拒不承认自己的错误。

    没有动静。楼下厨房里的女人隐隐地感觉。第一次“叫早服务”已经过去了“好几分钟”——在每一个内心焦急的人看来,一分钟都是很长的60秒,而60秒的力量,很多时候会比60分钟还要强大,似乎秒针的每一次转动,都像催生焦虑的发酵粉,让这份焦虑,膨胀地越来越大。在这漫长的“好几分钟”里,女人退出了灶膛里的柴火,清出了里面的炭火,放在火炉中,并盖上薄薄的灰烬;而后,又洗了手,刷牙洗脸梳头涂脸。每一个动作都比平常要缩量一半,在她看来,最终结果是一样的,这无非是每天不可避免必须重复的过程,完成就好。

    完成了。楼上还是没有动静,于是焦急的女人开始了第二通叫早,“好爬起来了!人家都上山好些会儿了!”这好些会儿是她自个儿心里的好些会儿,要按照物质世界的“时间”计算,也不过是三两分钟的事情,“三两分钟”也是“海”概念里的准确时间。三两分钟里两次略带愤怒和焦虑的催促,加上这么早的时间里起床,为的是去做“看来没那么重要的事情”,但凡人有再好的耐性,再美的梦境也会变得索然,自然没有了好心情。不过“海”认为,和这个女人在一起生活,是很难有好心情的;有太多的时候,“海”都不想和她讲话,更别说一起“讨论”某件事情。“海”觉得早早地离开家门,和这位女人保持距离,真是个十分明智的选择,连幸福指数都上升了好几个点。所以,茶季结束,还是早点远离这个女人吧,连同这个女人生活的环境,去过自己逍遥自在的生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才是年轻人该过的生活。海这么认为,而且他认为,大部分年轻人应该都是会同意他的想法的。

    楼下传来的这声放大分贝的“叫早”,在“海”看来实在太稀松平常了,他已经听了20多年,尤其在每年的春节前,和采茶季节。这样的叫早,有时候是不带负面情绪的呼唤,那个时候,女人总会在“好爬起来了”的末尾加上一声常常的“咯”。这个时候,海知道,女人是允许她赖床的,叫早,无非是担心做好的早饭会冷掉,无法保存最新鲜的味道;抑或是没有任何担忧,只是她内心的焦虑,让她觉得是时候起床了,没有赖床的理由。但实际上,这样不带负面情绪的叫早,实在是少之又少,乃至现在要回忆起来,还得拼命努力回到这活过的20多年被叫早的经历里。但,无由头地,考虑这种事情干嘛呢?

    “爬起来了!”海用略带愤懑的声音,回应着楼下那充斥着愤怒又焦虑的声音。人的情绪是很容易被激起的,美好的,或是缓和的中性情绪,一旦遇到令人不快的负面情绪,人的情绪系统是会很快作出回应的;就像裸露的皮肤感受或暖或冷的微风吹过,很快收缩毛孔,做出防御状态。负面情绪就像一个喝醉了酒,满是挑衅意味的士兵,必定引起对方的警觉,迅速作出准备战斗的状态;而有些容易被激惹的对方,会很快出击作出回应,就像此刻,海的情绪系统。

    楼上终于有了动静。这是在第二通叫早之后,大约过了1分钟。这动静是布鞋踏上阁楼的木板发出的,只是轻轻的两下。女人知道这是儿子离开床,正在为了套上裤子而穿鞋发出的声音;在这之前的几十秒里,他已经从被窝里坐起来,闭着眼,或是睁着眼,懒散而痛苦地穿上上衣,掀开了被子。光滑的腿上接触到冰凉的空气,很快竖起了毛孔,直到几秒钟后套上裤子的时候,这毛孔才一点点褪去,恢复到平常疏松或绷紧的状态。过了几秒,楼上的地板有了几声悾悾声,那是儿子在走向书桌,很快,他将拿桌子上的眼镜,拔掉手机上的充电线,将手机装进袋子里;然后脚步伴着一声又一声粗重的悾悾声,从房间挪动到木楼梯,从楼梯的顶端,逐渐向下移动,踩到了坚实的石头地面,悾悾声变成了扁平的哒哒声。女人从这拖沓的哒哒声中听得出来,儿子不情愿,心里装着情绪;她得进一步表达自己的焦虑,让儿子明白“必须早起”的重要性。于是,几声穿越堂前的布鞋撞击石头地面的哒哒声后,女人开口了,“人家都上山好些会儿了,你还不起床。”相比急促嘹亮的叫早声,这一声言语的分贝已经低下去很多,愤懑和焦虑的成分似乎也减轻了不少。但她不明白,她的焦虑和好心,恰又点燃了儿子好不容易缓和了的不满情绪,刚刚收工的情绪卫士,再一次迅速起兵,发起对抗。

     “着什么急啊,天还没亮就开催催催!早晓得这样,我就不回来采茶了!本来是好心回来帮你的忙,让你不用搞得那么辛苦,你倒好,搞得比以前还要累,还要连带我也要跟你一样辛苦。等你身体搞垮了,哼哼唧唧的时候,我们还不是得付出心血来照顾你!”儿子这一段炮语连珠,已经是一路火花带闪电,十足地发泄了自己的不满。他心想着,我本来就是好心帮忙,你不但不领情,还要变本加厉地剥削;不禁又想到这样一段话:别人找你帮忙,原本指望你是帮忙10分,而你却只帮了7分,结果在朋友看来,你不但没有帮到忙,连朋友对你的信任也丧失了;其实这个时候,即使你帮到了10分,对方也一样会不满,因为“对别人不满”是她一向的习惯,这20多年来,很少有事情,是她感到满意的。儿子永远不知道,母亲要的“10分”,究竟得要自己做到什么样的地步,恐怕这辈子,他也难以达到了吧。

    儿子一边牢骚,一边从架子上取下牙杯,掏出牙刷,装上水,然后走出家门,到水池边洗漱。此刻的他并没有看那个令人讨厌,却又不得不称呼为“妈”的女人,他也不觉得自己的那番话,会对这个女人产生任何效果,无论正面或者负面。在他看来,这个女人就是头牛,冥顽不灵,和她的大哥,她那已经去世了20多年的父亲一样;因为她父亲生前,就被村里传为“牛一样的人”,而她的哥哥,更是继承了这种“牛脾气”,恐怕在她的家族,她的牛脾气也排的上第三了,仅次于她的父亲——海的外公,她的大哥——海的大舅。呵呵,现在回过头想,“海”倒也是毫不逊色地继承了“牛家族”的牛脾气呢,那怨愤的表情和脾气,那倔强执拗的性格,可不就是头小黄牛吗?

    女人不再说什么,不是不想,是她知道不用。此刻的她,端着饭碗,拿着筷子,围坐在火炉上,吃着早饭。饭碗里,微黄的笋片和一丝丝红色的火腿肉,穿插着几颗干瘪的红辣椒,斜斜地堆在白花花的米饭上头。这是整个茶季最普通,吃的最多的早饭。换做是其他时节,可能早餐是一碗稀饭,或是一碗面条,甚至一顿米果,粽子;但茶季不行,煮粥费时,煮面还得摘菜洗菜,耽误时间,而且吃不饱,容易饿。火腿肉是茶季最美味的主料,家家户户都有存货,年前杀猪,腌制之后晒干,再挂到通风的梁上。想吃的时候,只需前一夜从梁上叉下来,切上一道,不到10厘米的厚度就可以,洗干净切成片,在锅中爆炒一番,放入葱姜茴香,再放进铝锅,加入水,架在碳炉上炖煮,等肉炖熟,再放入新鲜的笋片,撒上盐,盖上盖子,炖上一夜,第二天一早,炉子里的炭火虽然熄灭,但锅内的笋和肉还是热乎的,只需挪到火炉上,新的炭火一来,便又很快咕噜咕噜地冒气烟了。茶季农忙,农民们没有时间去山里择蕨菜,野蘑菇,农田里的青菜也都开了花,萝卜烂了一地,土豆才开始发芽,最不费时而又新鲜的食材便是竹笋。一般农家,竹林都靠近茶园,只需采茶间歇的几分钟,便可以在竹林里寻得几根鲜嫩的竹笋,回到家剥去外壳,洗一洗,切成片放入锅中炖着,成为农家一日三餐最丰盛的主菜。

    竹笋鲜甜无筋,咬在嘴里脆脆的,分解着猪肉的些许油腻,恰到好处。但不知围坐在火炉上的女人,嚼着竹笋,听着儿子的一顿牢骚时,还能否品尝出那份鲜甜。想必她也已经习惯,一大早就“荣获”儿子女儿们的“殷切关怀”,20多年,亦或是30多年了,还能不习惯吗?看来,子女们还是没能理解她的辛劳啊。她辛辛苦苦采茶为的是谁?她辛辛苦苦挣钱为的是谁?还不都是为了子女吗?不过那一刻,她的焦虑和急切没能给她时间思考,没有时间忧伤,没有时间失望,她只是习惯性地咀嚼着食物,一口一口地把食物送进嘴里,完成“吃早饭,让肚子感到饱胀”的任务,然后放下碗筷,整理好厨房,换上鞋子,背上竹篓,进山采茶。

    带着不快,海站在水池边,低着头,刷着牙,让流出的刷牙水滴在脚下石磅外的土地上。他没有因为母亲的焦虑而迅速完成任务,依旧按着往常的速度,用心地刷着牙,洗洗脸,然后拎着脸盆进到屋内。尽管对母亲无限抱怨,他还是得感谢母亲给了他这一副好牙口;牙齿十分整齐干净,从来没有蛀牙,牙疼等各种问题,这让他在那些牙疼地死去活来的朋友亲戚面前,变得十分自信从容。当他笑起来的时候,两排整齐的牙齿展露在外人面前,不知多少次得到别人的称赞,因此他也十分注意保持自己的牙齿健康,每次在超市挑选牙膏时,都要特意看看,那款牙膏是否有美白功能。当然,事实证明,那些美白牙膏基本都是打着虚假广告吸引着消费者的,用了那么多款牙膏,其实“海”的牙齿并不怎么白,而是带着淡淡的黄;这黄色,任凭海怎样的努力,都无法改变;所以后来,海干脆也不选可以美白的牙膏了,只要能抗菌消炎,确保牙龈不会发炎,口腔无异味的就行,比如新西兰的蜂胶牙膏,柠檬牙膏。

    像他这样的好牙口,同样长在他们家另外四位成员身上,尤其是父亲的牙口,洁白整齐,年轻时候就常听到旁人羡慕地称赞;唯一的缺憾是,母亲的一颗牙齿松动,掉了一半,得抽空去牙医地方补上一次了。放下脸盆,挂上毛巾,把牙具装进杯子,再放上架子。这是“海”的习惯,喜欢干净整洁,无论是收拾自己的家,还是工作中,抑或到别人家做客;家庭成员里,这一点倒是没有一个像他这样,也不知道这样的习惯,遗传自何方?喜欢整洁,也不知该算缺点还是优点;高中时,因为他的爱干净,爱整洁,还被同班男生嘲笑像个女孩子,被取了woman的外号;和其他男生一起合租房子时,他看不惯男生乱糟糟的生活习惯,每次一回家就把书桌房间收拾整齐,并教育那个男生要干净整洁,得到的却是不以为然,甚至被认为这是莫名奇怪的生活习惯。他的爱干净行为,总被人为是“女性化行为”,乃至在伴侣关系中,他总被当成“小受”看待。

    面无表情地拾掇完毕,简单往脸上抹点东西,然后喝杯水,海从橱柜中取出瓷碗,掀开锅盖,从铁锅中盛饭,坐到火炉上就着火腿煨春笋,吃着早餐。而在他的斜对面,女人正在穿鞋,然后开始念念有词,“我把你的背篓放在堂前,上山前装一壶水,放两个苹果进去,我先上去了。等会儿你出门的时候,记得把门锁好,钥匙放口袋里。”“我从第二个石磅摘起,你一会儿从那头摘过来。”海只是简单地嗯两下,继续扒着碗里的早饭。吃完早饭,女人已经出门了;出门的时候脚步匆匆,像是在追赶什么似的。然而外面不过天色渐亮,还没到日出的时候,远方山的轮廓依旧掩映在朦胧之中,灰白的雾气,无精打采地缭绕在对面的山谷中。悄然走到室外,明显感到一阵清凉,一件衬衫加一件外套的穿着,还是让人觉得不舒服,不过出了太阳,就会变得十分舒适。

    4月的天,天亮地很快。海把饭碗浸泡在铁锅内,把菜拎到燃气灶的架子上,然后把火炉里的火堆靠拢,用砖头压好,洗过手,擦过嘴,穿上鞋,按着母亲的吩咐,装一壶茶水,放两个苹果,然后背着背篓出门了。木门年代太久,加上过去下雨天太多,其中一扇门有些肿胀,下端牢牢地契合着地面,需要用力一拉才能把两扇门靠拢。厚重的一声哐当,一把铁索拴住了两扇门的铁环,退出钥匙,装进裤袋,海背着竹篓跨下青石台阶,顺着水泥坦地面往南边走,沿着石阶下到屋舍旁的蜿蜒土路上。此刻的天空,还未展现农村常见的湛蓝,南边的山坡,枫林吐绿,夹杂在莽莽松林,雾气还停留在山腰以上的范围;山腰下的梯田,翠绿的茶园间,隐约有了或红或蓝的采茶人,蜿蜒的山道上,不时冒过背着竹篓的上山人。远方北方的山头上,那片有气无力的烟云似乎耗尽了气力,正逐渐奔向山谷,漏出山脊上清晰的电力铁架,枯黄的飞蓬丛林,和黄墙黑瓦,夹杂着白墙黑瓦的农居房,冒着屡屡青烟,直直地向上扶摇。这样的场景太过平常了,海心想着,可惜生活在城市里,太难见到,因此,每一次回到家,看见家乡这往日里稀疏平常的晨间山谷,都觉得难能可贵,值得多停留一刻。

    几分钟后,海背着竹篓淌进茶园。茶树上的露水还很重,没走一会儿,便在裤子上留下点点雨滴,冰冰凉,但还能接受。海走到母亲说的采茶起点,放下背篓里的东西,挂在旁边的树杈上,将手伸到露水未干的茶树上,开始了作为茶农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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