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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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有 467 次阅读  2016-06-02 1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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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下,河涨,水浑。

      目光钉在水面,很快被飞快的流速带的眩晕,但,舍不得把目光从这洪流上移去;于是,目光随洪水漂去,又很快返回,盯住新的水流。总看不厌,哪怕脚下发软,生怕人类这渺小的身躯被自然界征服。这个时候站上璜川桥看洪水,是件危险的事情;可,那气势磅礴的浑浊和裹挟一切的流速,让人心生激动,如同浩瀚的大海让人心胸开阔,总也看不够。快速走过石桥,眼睛还是不断望向褐黄的洪水,好让心里那点激动持续。这兴奋回忆,从七八岁,保存到现在,已有20载,却依旧清晰。

      1998年长江流域的大洪水,不止冲毁了沿江人民的心底防线,还有生活在江南的大山里,涓涓小溪旁的人们。他们眼见着往日缓缓清水流淌的街源河,被无尽的大雨点燃暴虐习性,一晌骤变,河水上涨,流速加快,夹带着泥浆迅猛东去。泥浆之中,还有淳朴人民赖以生存的家,曾经一砖一瓦垒起的港湾;有老百姓辛苦豢养,供给年终丰收希望的年猪;有河堤的守卫者,高大的杨树;有沿河沿街居民茅房猪圈的木栅栏……往昔高耸的河堤再也约束不了这醉了酒的河神,泥浆水漫过高不可攀的杨柳,迅速覆盖了学校的操场,闯过沿街的马路,越过山谷盆地人家的门槛,一直冲到山脚下,和山涧里不断蹿出的溪流相遇,继续嬉戏,回流,淹没,裹挟,冲刷,沉积。

       窗外下着雨,淅沥沥哗啦啦;窗内很安静,那是二年级的学期中某次数学考试。学生们都太沉浸在考试的氛围中,全然不知一场大雨,已经引发灾难。当某交了卷,推开门走出教室去厕所的时候,门外的景象把他惊呆了!平时做早操的篮球场,长满荒草的泥土跑道,全被浑浊的黄水淹没。水中还有很多孔隙不断冒着泡,有人说,那底下有泥鳅;有人说,那底下有大鱼;于是,有人趟着没过膝盖的脏水,拿棍子撬开冒泡的孔隙,往往什么都没有;即便有鱼儿,怕也趁着浑浊的河水,悄悄溜走了吧。水面上满是垃圾,塑料袋,值班,小木棍,泡沫块,还有农家茅房里的木隔板;浑水当中,一些大胆的学生,正趟着水往厕所的方向走,带着笑声和呐喊。其他教室外,已经挤上了看热闹的学生们;看得出,大家都很兴奋。孩子们,见到了平日见不到的景象,无论是好事坏,定然没有大人们的忧虑,只是莫名的激动和兴奋,想跃跃欲试,开辟新的游乐场。

       很快,考试的学生们按耐不住,心思全被窗外的“风景”吸走了。原本安静的考试场所,轰然热闹,有几声分贝略高的叫喊,突出于苍蝇嗡嗡的和声里。很快,孩子们的兴奋引来老师的担忧,当然,还有家长。没等孩子们的兴奋劲过去,学校宣布开始停课,放假;这时候,操场上的水位,显然又往上涨了几公分;好在大操场的另一端,还有一片没有被淹没的高地,上面聚集了焦灼等待的家长们,撑着伞,探着头,也有几人聊着天。在教室和那片高地之间,出现了几位中年男子,他们自发承担了运输任务,把学生们一个个从学校背到家长身边,回家去。在某离开之后,听说这里的水位依旧在上涨,最终,淹没了家长们站立的高地,洪水漫过了学生们上课的一楼教室,留下淤泥一片。

     从学校回家,要走过一段柏油浇筑的公路,从村头到村尾的学校。这一路上满是积水,路边人家不断从家里向外舀水,乱跑的肥猪也没时间理会,无人抓捕;看得出,每户人家的脸上,都写满忧虑和不安;由不安转为悲伤,一些本就有裂缝的危房,在无后巨石的威胁下,岌岌可危。村头的一户人家,看着自家墙壁的裂痕,一点点放大,赶忙从家里撤出家具,物件,还没等所有的东西撤出,家已轰然倒塌。他们只能伫立河的对岸人家,默然流着泪,茫然不知何处为家。

     穿过满是泥泞,水渍的乡村公路,跨过璜川桥,开始沿着白浪翻滚的小溪边,蜿蜒的山路向上,回家的路不过十几分钟,却是某这一辈子见过的,最汹涌的自然暴怒。白浪裹挟巨石在坑洼的山涧里,不断提高着自然界的分贝,怒吼,咆哮,轰鸣,振聋发聩。对岸的山坡,也终于承受不住豪雨的浸润,分解,表层的泥土,和巨石开始松动,下滑,然后迅速分离,在山谷演奏了令人惊恐的乐音。无数的巨石翻滚而下,砸中树枝,砸毁石砌的梯田坝,直到滚落溪流,和上游纷涌而下的巨石一起,被湍流的溪水一带而下,捣毁山路,冲垮梯田,淹没房舍,直到遇到河面宽阔,水量巨大的另一股洪流。

      天暗。水声继续咆哮在幽暗的夜,在梦乡,在乡人忧烦的眼神中。

      天明。雨已不再那么大,山涧里的水,已不再那么浑,咆哮的分贝,也已经降了几度,这场罕见山洪终于示弱,留给人类喘息的机会。一天,河水已经褪回到堤岸之内,山谷盆地的公路,学校,农家,暂时摆脱了洪水围困,只是一层黏糊腥臭的烂泥需要好好清理;两天,河水已不再褐黄,水面的漂浮物已经很少,山谷间云雾缭绕,一种新生感油然出现;三天,水位继续下降,河水变得清澈,只是流速依然迅猛。人们开始有时间整理,查看洪灾带来的破坏。村尾的石桥被冲毁,河的两岸居民往来,需要多绕行数公里;村中的排水系统几乎瘫痪,小河道被垃圾堵塞,漫出的洪水冲毁了邻家的茅房,猪圈,甚至农舍;上游有无数农房倒塌,有人被埋,有人被淹而亡……但无论如何,一切都已经过去。

     但过去,只是对大部分人。

     这样的山洪,几乎每年都有,只不过,这一年,是最凶猛的一次。灾难中,有幸运的人家,也有不幸的;但不幸总是会光顾的,不在今年,便是明年,或者后年。终于在某一年,灾难的阴霾选择了山里,这平凡的某个人家。

     20世纪50-60年代,街源河畔的村落,是热火朝天,干净十足的生产队。他们响应毛主席号召,向山要地,农业学大寨,在陡峭的山坡上开凿石磅,修建梯田,种植茶树,农作物,保持水土;生产地的同志,还被评为全国劳动模范,受到毛主席接见。这样的积极性,一直延续到改革开放,改革开放以后。

     为了拿工分,大家努力工作,争取成为榜样,无论刮风下雨。但终于,没有几个人能够真的成为榜样,包括街源河对岸山谷里的胡武通同志。武通同志早年在一位曹姓地主家做过工,后来,曹家被批斗,曹家小姐辗转逃难到了街源地区,嫁给了武通,生育了2儿4女,因无力负担,将三女儿送给了别家。武通一家靠着农民的勤奋,盖着街源地区特有的土墙屋,靠双手为儿女挣着口粮;他曾经握过枪,和村里人上山打过虎,山里开过田,林中伐过木;也许是过度操劳,武通同志40多岁便已白发满头。

     1975年的夏天,街源河和往年一样咆哮着发过几次威,而后洪水逐渐退去,恢复往常。但焦急的山里人却等不及水势的完全退却,他们着急着要趟过河,赶往村里上工。那个时候,街源河上还没有石桥,只是在现在石桥的下方,有一座木头搭起来的简易通道;几百年来,两岸往来就靠着这样简易的木桥,冲毁了再搭,木头烂了就重新搭……然而那一年,洪水没有完全褪去,木桥也被冲的不见踪影;于是,自认为水性很好的武通同志,德清同志,尚祝同志,结伴淌水。不知是水流太急,脚底不稳,还是他太过自信,大意麻痹,武通和德清都被大水冲走;德清在下游抓住了一根枝条,保住一命,武通溺水身亡。那年,他的大女儿刚刚出嫁,大儿子刚20出头,还未学得任何手艺,剩下的,还是一群孩子。

      葬礼简单地进行,武通被抬到村尾的坡地掩埋,没有立碑,没有水泥坟茔,只有一堆黄土。村里人说,武通是逞匹夫之勇溺的水,也有人追忆,他年轻时候多么能干;但我,对此没有任何概念。武通死后,没有留下任何照片,他们曾经居住的土墙屋也已坍圮;我亦不敢,向他的儿子,我的父亲,打听了解武通的生平事迹;也许儿子向父亲询问,那个儿子评论父亲的看法,是件不愉快,亦或是忌讳的事情吧。对武通的唯一记忆,是家中尚存的持枪证,上书歪斜的“胡武通”三字,和我那个从未使用过的,按照辈分排名而来的陌生名字。

      2016年6月1日,街源河再一次变得汹涌,浑浊。虽然没有漫出河堤,没有像十几年前那样,令人恐怖,但它依旧咆哮在山里,也咆哮在乡人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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