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小达的妈妈，是在我大二那年。

那时我和小达刚刚谈恋爱，我们是在学校的基友群里认识的。记忆里应该是聊天时看到一张他发的照片，在我们学校正门前笑着举起一只“剪刀手”，我应付的说了句“真帅”，他随即就和我聊了起来。那年我们都读大二，只是院系不同，他学电气工程，我读英语专业，在偌大的校园里，基本很难相遇。

我承认最初我并没有想过要认真的交往，只是以为在闲暇时有个人可以聊聊天，甚至“欲火焚身”的时候可以有个半固定性伙伴。但是那时的他并没给我太多的选择，他像个未成熟少年一样，见到我后就认定我是“真爱”，要我做他的男朋友，尽管多年后我才知道这是他与基友们交往中“惯用的套路”，但毕竟当年我还是年轻，轻易的就相信了。不过他人确实很好看，我觉得不亏，于是就答应了他。我们的爱情像所有的校园同志小说中描写的一样，只是没有小说中那么轰轰烈烈。在一起的那个学期正值暑假到来，小达说，想让我暑假陪他回家，“正好也带你见见我妈。”

他是个单亲家庭的孩子，家在本市。一所两居室的房子，条件一般，只有他们母子二人，从小相依为命。我在平日里的周末是有去过他家的，但都是趁着他妈妈不在。期末考试结束后，我收拾好东西，跟小达回了家。其实我一直都很纠结应该怎样面对他的妈妈，他和我不同，按他说的，他是在高中时就出了柜的。高中那年他喜欢上一个直男，喜欢到疯狂的程度，班上同学几乎人人皆知，但是那个直男跟他还是从朋友变成了陌生人。“当时我也不太懂，没想过后果。在学校不开心，回到家我妈问我，我就跟她说，他们都说我是GAY！”小达跟我说的时候，冷静的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我却震惊的不得了，“那你妈妈是什么反应？”

“她不懂英语，问我，啥是GAY？”

“你怎么回答的啊？”

“我说，就是喜欢男生的男生。”小达说的轻描淡写，“然后我俩就都不说话了，我看着墙，我妈看着我，愣了有半分钟，她直接给我来了一句‘人家爱说啥就说啥呗，那是人家的事，你自己开心就行呗。’这下反倒让我愣那了。之后虽然我们再也没谈过这个话题，但是我知道其实我妈心里一直都在记着。”

“那她之后就一点反应也没有？”我还是好奇。

“可能吗你觉得？那时候我天天晚上看得出她在自己屋里哭。”

我能想像得到一个母亲哭泣的样子，但是我无法体会得到她心里的委屈和无奈。关于小达出柜的事，我最开始完全是好奇，但是听了之后心情却感到无比的沉重与压抑。我甚至觉得他有点过分，但是又找不到责怪他的理由。甚至一想到要见他妈妈的时候，我心里竟莫名其妙的有一种愧疚，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

我俩到家的时候大概是晚上5点多，小达用钥匙开门，我蹑手蹑脚的跟进去，弯下身子换拖鞋，余光中，我看到他妈妈从厨房走过来，“是海鹏吧？来来来快进来！”我直起身，尴尬的说声“阿姨好。”站在那有点不知所措。“小达跟我说过你要来咱家玩，我特意做了几个菜。”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小达的妈妈，个子不高，很瘦。一头过肩长发扎成一道低马尾，好像染过一点酒红色，也夹杂着斑白。两道眉毛似乎是有纹过，眼角已有了很明显的皱纹。她匆匆的过来打招呼，又匆匆的回到厨房里，似乎也是在回避着什么，嘴上只是说菜马上要好了。我轻轻的跟着小达进屋，这里我已经很熟悉了，只是有他妈妈在，我变得拘束起来。

晚饭是很简单的家常菜，但看得出是用心做的。吃饭的时候小达妈跟我聊了很多学习方面的事情，很多我家里的情况，甚至很多电视上正播着的各种新闻。她很热情，一直让我多吃菜，似乎我和小达的关系，在她的眼里是很明确的，但是我们都没有谈到那个话题。反倒是我开始很不自然，而她似乎已经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总是刻意的找着我喜欢的话题。晚饭结束后，我想要帮她收拾碗筷，但是她执意拒绝了，让我和小达自己玩。因为我俩打算出去看电影，所以我也没有坚持，穿上鞋子就出去了。

下楼之后的一瞬间，我好像终于敢喘了一口气，之前的紧张和不安一扫而光。我对小达说，你妈真热情，懂那么多东西，对我有好。我一脸的自信和得意洋洋，小达却不以为意：“那是现在，你也算幸运了，你没看之前我带回来的，她恨不得拿刀杀了人家！”我心里顿时感到很不快，“那你之前到底有多少个？”小达知道说错话，坚持说没有几个，我也懒得再问。看完电影回到家已经很晚了，我俩轻手轻脚的进屋，以为小达妈已经睡了，于是谁也不敢出声，换了鞋就想赶紧回小达的房间。只听他妈妈的房间传出一句“你俩回来了？还饿不饿？”

“妈，我俩回来了。不饿，你快休息吧。”小达回答。

“哦，那你让海鹏也早点休息吧，你来大屋住，让海鹏住你那屋。”

我听了后脸都绿了，如果客厅灯开着的话，我想小达都能被我的脸色吓到。“妈你别管我了不行吗？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不住大屋！”小达有点不耐烦了。

“不住大屋你那点小床能睡得下吗，你没事人家海鹏万一睡不好呢，你这孩子怎么……”

我一听这话，赶紧答道：“没事阿姨，我能住惯，你别担心了。”

周围安静的不得了，过了一小会儿，只听里面“哎”的一声，便都不再说话了。我跟小达赶紧回到房间把门锁上。不知道是不是换了地方的原因，这一夜我都没睡好，心里总是觉得有些不自在。不过没睡好的应该不只我一个，因为我确实听到有两次小达妈在客厅里的走动声。

之后的三天里都没有什么事情，我心中一直觉得，小达妈真的是一个开明的母亲。虽然没有表明，但是对我和他都很接受。我和小达起的晚，他妈妈早晨做好早饭就去上班。晚上我俩大多时间又是在外面玩，回到家也已经是很晚了。三天后，我也要回老家，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我跟小达妈做了很诚挚的告别，也感谢她这几天的照顾。小达妈刚开始有点意外，听了以后立即回屋拿钱包。

我和小达都愣在那，只见她从钱包里拿出200元钱，给小达说：“去，你去给海鹏买点东西带在车上吃。”

我赶紧说不用，小达站在一旁看看她又看看我，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小达妈坚持让他去，他于是接了钱出去了。见他关门走后，小达妈跟我说：“海鹏，我们俩谈谈吧。”我知道她是有话想说，于是坐了下来。小达妈转身从衣柜的抽屉里拿出一条串珠手链，握了握，递给我说：“你第一次来，阿姨也没什么好送你的，这是个小礼物，你就收下吧。”

“阿姨，这怎么好意思，我不能要……”我赶忙拒绝。

“听阿姨的话，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你别嫌弃。”她执意塞给我，我只好先收下。我低头看了看，是一串很普通的手工串珠，但是很精致。

“是阿姨自己做的，”小达妈笑了笑说，“以前去庙会玩，自己做的留个纪念。”

“很漂亮。”

“阿姨信佛，所以总是去拜，做了很多小物件，拿回来后送给朋友图个平安。”

“挺有纪念意义的我觉得。”

“阿姨知道你和小达关系好。”她沉默了一下，又说道，“我能看出你是一个很好的孩子。阿姨希望你们将来都能有出息，娶妻生子，事业有成。你明白阿姨的意思吗？”

“阿姨，我……”

“你是懂事的孩子，不像小达，我们家小达太任性了。”她恳切的看着我，“你俩一起玩阿姨很放心，因为我知道你比小达懂事，比他强，你比他懂得什么才是对他好……阿姨信佛很多年了，就祈求菩萨能保佑小达平平安安的，将来能幸福的结婚成家生子，阿姨就这么一点心愿，你懂吗？”

“阿姨，我理解。”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所以阿姨希望你帮帮我，帮我劝劝他，他总有自己的想法……对他不好的想法。你比他懂事，你应该明白阿姨的意思……作为朋友，你应该帮他更好，而不是……要是像他想的那样，你们会……你们会很难很难……在这个社会上真的很难很难，以后……”她说着说着，眼泪已经簌簌的掉下来。

“阿姨，我懂你的意思……”我突然不知道该怎样去劝慰她，脑海里忽然回想起小达说他刚刚出柜的时候每个夜里他妈妈以泪洗面的场景。

“妈，我回来了。”小达开门进屋，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零食。“怎么了？”他疑惑的看着我俩。

“没事，我给海鹏讲你小时候生病住院的事，那次给我吓的半死！”小达妈对我摇了摇头。我俩没再说什么了，我拿着串珠回到小达的房间继续整理东西。那晚小达不停的问我到底说什么了，我始终都没有跟他说实话，只是两只耳朵一直如耳鸣般在响，周围的一切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心里堵的厉害。我不知道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是假象，而我竟然给她带来这么大的困扰和无奈。这种强大的反差让我无地自容，原来我们自始自终都没有被她认可和接受。我像吃了一颗苍蝇一样，甚至觉得自己在她的面前是那么肮脏，自己原以为的美好被打击的支离破碎。

那次以后我和小达妈也有过偶尔几次见面，但我们都没有再聊那样的话题。逢年过节，我也会找机会跟小达回家，去看望她，买些东西。有一次她联系不上小达，最后把电话打到我这里，我让小达给她回了个电话。大三那年我俩去乐山旅游，我还特意给小达妈求了一个护身符，送给她。但那次的谈话我一直印象深刻，或许吧，这也是我后来和小达分手的原因之一。

大四毕业后，我俩都各自离开了学校，没有了联系。其实毕业之前，我们就已经因为无数次的吵架而分手了，究其真正的原因，是我俩都喜欢上了别人。后来只是听说的，小达陆续又有过好几个男朋友，时间也都不长。而我，则是辗转几次之后跟了我们家“小叔”在一起——我的新男友。

有一天晚上，我突然接到一通电话，“是海鹏吗？”小达的妈妈打来的。我们已经好久都没有过任何联系了，简单的寒暄之后，小达妈突然紧张的说：“海鹏，你知道小达在哪呢吗？可不可以让他回来？”

“怎么了阿姨？”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妙。

“前天我俩生气吵了几句，他就说要离家出走，昨天他一宿都没回来，打电话也不接……我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想到你了，你跟他在一起呢吗？你让他回来好不好？或者给我回个电话……”

“阿姨，我没有跟小达在一起……阿姨，你先别着急，到底怎么回事啊？”

她于是大概跟我说了一下，她一直希望小达能考公务员，买了很多书让他和“新朋友”在家学习，也没去找工作，可小达学不进去，跟那个男生整天厮混在一起，经常喝醉了玩到后半夜才回来，俩个人根本没心思学习。她越来越看不惯，前天吵了几句，也是一时生气撵他走，谁知道小达也倔，收拾了点衣物真的就走了，她急的联系不上，只好把电话打到我这里来。

“阿姨，你先别急，我帮你联系一下，一会再打给你好吗？你等我电话。”

挂了电话，“小叔”问我怎么了，我说以前的朋友，跟家里闹翻了，家里找不到，求我帮帮忙。“小叔”撇撇嘴：“没听说过前夫还有这义务的。”我翻了他一个白眼：“你以为都像你那么绝情啊！”没时间理会他，赶紧给翻出来小达手机号打过去。

“干啥？”电话那边没好气的问一句。

“我啥也不干。你先给你妈打个电话，你妈现在急的心脏病都要犯了，你还是人不？”我真的跟他没什么好说的。

他直接把我电话挂了，我也懒得再管。大概过了半个小时，他妈妈又打来电话，说是小达给他回电话了，但是还是不想回家。“海鹏，你帮阿姨劝劝他好吗？他这样在外面可怎么办啊……”

“阿姨，我真的没跟小达在一起。我……我说实话阿姨，我……有新的朋友了……”这句话说完，我自己心里都一惊。我自然知道她明白我所说的“新的朋友”是什么意思，但是这样直接的告诉她，还是觉得很尴尬。

电话沉默了好一阵，“对不起，”她突然说道，“是我不好。还是你跟他好，你帮帮我好吗，海鹏，就算阿姨的错，你劝劝小达……”

“阿姨，不是因为这个……等我有时间我说说他，你别着急，他那么大了不会有事的，这点你可以放心了，我找时间帮你说说他……”

挂掉电话之后，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我知道我真的帮不上任何忙，因为在感情里，我们都是自私的人。但是即使一个母亲的爱再无私再伟大，也无法给予一个孩子想要的全部，他们还是会有他们自己的选择。我知道那“对不起”三个字，承载着太多的复杂的情感，又何尝不是对我们的一种迟来的接纳？

那以后，我都没有再联系过小达。可是我却总能想起小达的妈妈，和那句“对不起”。在爱的路上，我们每个人都会犯错，伤害到某些人，可是只有去承认、去肯定、去包容，才能让爱更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