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出柜
热18已有 1012 次阅读 2016-01-13 23:00
"我去见了你的语文老师，她说你是同性恋。"
七年还是八年前的某天，我正在大学门口的电话亭和我妈通话，她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距离是个好东西。只有声音相连，连对方是什么表情都不用猜测，当然也无需尴尬。我妈的声音是镇定的，像是聊一件别人的事。
"对啊。"我也很镇定地回答。
"那你高二那次去威海说是找同学，是不是去找男朋友？"
"。。。是。"
忘了对话是怎么结束的，挂了电话很久以后，心里那团混杂了狂喜、紧张、畏惧的复杂情绪，才慢慢地放大、鼓噪起来，在身体里来回激荡，每个毛孔都带出了战栗的回声：我！妈！知！道！了！
在我们那个小地方，大多数同志都是深柜，对于他们，出柜和破罐破摔大概是划了等号的。但我在这次对话之前，已经向许多人出过柜，有同学、高中语文老师，还曾大大方方地去买绝爱的漫画和租春光乍泄回家偷偷看。我从不愿意设法伪装出一个自己，只想活得真实自我，一直到现在。不过，我突然搞不懂这和破罐破摔的区别在哪儿，没准在别人眼里都是一样的。
那年过年回家，我妈约我出来散步。那时她已经和爸爸离婚两年，住在另一个很远很远的城市，过年的时候她过来住在朋友家，我们才能见面。她问了好多问题，"你还告诉谁了？""以后你打算怎么办？""你怎么交男朋友？"除了第一个问题答得上，剩下的我期期艾艾，很惊恐地发现自己原来也只能沉默。妈妈哭了，和我见过的许多次她的哭泣一样，小声抽噎，但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我很局促，窘迫，可我那时并不能感同身受，因此感觉更窘了。
在那一瞬间，我好像回到了初中，那个"学习成绩人生最佳"的阶段，因为什么事和妈妈吵架挨了打，耳光或条帚疙瘩，站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脑袋里还定格着妈妈的吼声和暴怒的脸，好像在那个时候，就让我觉得"理解不能""屈从"是和父母之间的常态，让陌生感的鸿沟越挖越远了吧？突然之间这种情景再现伴随着角色的对调，我只觉得尴尬，以及"啊，果然是这样"的印证感。当时的那一点悲哀和同情，却淡得像是冷眼旁观，以及——这样一来，罪恶感却又来了。
路边有个男人解开裤子对着树小便。我妈说，你看男人多恶心多脏，有什么好喜欢的？
对啊，有什么好喜欢的？可你不是也喜欢？我想起幼儿园的小班，一对壮壮敦敦的双胞胎男孩子被分在两个班，弟弟和我一个班，总和我一起玩，可我总分不清他们谁是谁；我想起第一次的脸红心跳，是有个男生对我说：我未来的老婆就是你；我想起第一次谈恋爱分手的纠葛，在他面前哭得七荤八素，他骑上车就走，把我扔在我家楼下，只好哭完了擦擦脸走上楼，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我想起了很多很多，但都没有说出口。
我感激我的一切小秘密小角落能有机会见到阳光，我终于可以和最亲近的亲人诉说这些几乎快烂在肚子里的事。可我怕我妈惶惑的眼神，害怕她觉得我陌生。小时候我曾用尽心力去亲近她但总劳而无功，我只希望这种陌生感是单向的。
我记得在他们离婚冷战那段期间，爸爸回爷爷家住，就我和妈妈晚上在沙发上坐着聊天，她谈起年轻时的男朋友，她的初恋，姥姥的棒打鸳鸯，细细地一件件说，我就那样听着，觉得我们好近好近，像两个相似的灵魂在互相审视，把各自的无奈抖落出来，一说就懂，好像再没有什么隔阂。我那时万分激动，几乎要把自己和盘托出。可那天的情景，终究没有再现。
我喜欢坦白。坦白是一种解脱，清清白白，通过反面看得到正面，问心无愧，连看这个世界，看自己，看生活都变得可爱。也许这就是gay被动出柜的唯一好处，不用承担坦白的代价。把结果砸给对方，消化或接受，但究竟因为不是自己先开口提及，心理负担总要小许多。除了妈妈，别的家人我是万分不敢告诉的，但只要有一个知道，下意识地就会以为，面对不可预测的未来，我有了一个"同壕"。
后来的几年仍然聚少离多。每次见面前，电话里妈妈说：你的事啊，见面我要和你详谈。等到见面了，才发现无从说起。我关注的是现在，是感情的归属，和安全感依赖感的解决；妈妈关注的却是未来，是担心我会不会老无所依，要一个人死掉。我理解她，却也被这万分现实毫无生气的想法惊呆了，直到我发现她看我看得刻骨：我如此长不大，没有安全感，连她也不确信谁能跟我一辈子。
七八年过去，我感觉自己最大的得益是没有了来自妈妈的催婚压力，反而是她在抱怨身边好多人抱了孙子，让她很窘。她说，她没有压力，只是有点难过而已。2012年父亲去世，我和渣男分手，最天昏地暗的时候我感激能当着妈妈的面大哭几场，把溢出来的情绪撒得干干净净，而她照单全收。我喜欢又不喜欢我又变成了小孩子，把妈妈当成靠山的小孩子。和父母旷日持久的索与偿的不甘和怨恨，似乎都得到了和解。
从没和妈妈表达过对她宽容理解的感激，我只是想说：生而为人，真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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