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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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有 473 次阅读  2016-09-03 2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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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觉得人真是荒诞,一点事情不痛不痒非得喊着人生苦短,且行珍重。吃一碗白水煮豆腐,撒点葱花都觉得可以参透人生本质。很多人都忘记了,世界其实都是由人所生成的。我们要光,世界上便有了光,我们要动物,要植物,要人类,我们生了自己,生了万物,却最终,生了一个零。零终结了世界。我们说,零,其实也是我们生的。所以我们必须骄傲,或者,我们必须自卑。

长安就不会,看着书偶尔笑笑,摸一摸口袋有几支烟,凑个人找个打火机,吸了就吸了,顶多把烟灰弹得远一些,揉了揉眼睛,呵一呵气,仿佛自己没有吸过烟。

她长得瘦,21岁的年纪,左脸眉尖有一颗淡红色的痣。嘴巴稀薄,一笑起来仿佛看不见。她喜欢粗糙的衣料,白色的球鞋,细长的头发用皮筋胡乱地扎着。家中的阿嬷说,头发细的女囡命好。她喜欢自己的脚踝,细长,露出清晰地血管,看久了,会觉得,那是身上淡蓝色的火焰,它隐匿着亦或永远死在了自己的心里。

她是一名自由摄影师。对于一名摄影师而言,什么时候按下快门,与什么时候选择离开,都是至关重要的。由于工作不需要面对人,她变习惯了缄默,直到她遇到了清山。

并不是所有人都欣赏废墟,在南部小镇,这种废墟除了作为改革开放、经济发展、城市规划新的起点而言,它不过是一场落幕的摆设。长安喜欢拍废墟,她觉得,这是唯一可以为废墟写上的颂歌。当人们有了木乃伊情结,他们选择了摄影,像素的进步不过证明着人越怕失去。用外在粗劣的模仿去追逐生命中唯一存在的真相,是人的可笑,是物的不及。可再拙劣的方式,那也不过是一种精神上聊以自慰的信仰。正如拉康所说,我总是说真相:不全是,因为说出全部,人达不到。全说出,这不可能,物质上,词不够。真相因不可能而真实。所以我们都习惯以真实去换取真相,最终在欺骗自我中得到解脱。

你知道光为什么不需要食物吗。

长安按下了快门,转身问着清山。

夕阳之下,破旧的红色窗户充斥着迷人的昏黄,灰尘颗粒可见,细腻规则,质感沉重,落在损坏的漆皮沙发上,发出掷地有声的动静。那一刻,清山确信,长安必然也是听到了。

也许光可以自我果腹,它比任何人活得都自信。

清山的国语说得温软,一字一句带着一丝新鲜的探寻意味。

不,光其实是一种植物,它有它的肌肤,会呼吸,会饮水。它在墙壁中种下了春潮,给你的背影埋下了清歌,它给你暖,给你一场如麋鹿踏过森林的心跳。人需要通过精疲力竭的长跑、逃离,我们才会发展这个世界上种种不幸与幸福,而光,不需要,它一直在满足。比如我现在可以看到你。

清山问,你是诗人吗。

不,摄影师。也许你会喜欢拿着相机的我,亦或者是不再跟你如此谈话。胶片机里面吐出一张黑白分明的照片,她礼貌地笑了笑。

长安说,也许她并不知道,从一开始,她与他,彼此隐藏了那么多的秘密,又以没有目的的目的作为接近的勇气,最终我们负隅顽强,身心俱疲,一摊手,都是成全与逃匿。

清山是台湾人,他只是来大陆南部小镇一边搭理工作一边自我放松,一个人。长安以为双手修长、不爱喝酒并且拥有着安稳成熟个性的男人,尚未涉世深刻,她没有问他的家庭与工作。仿佛她根本没有打算进入他的生命,不打算投入感情和注意力,他是主动地接近她的。基拉尔曾经在评价小说《红与黑》这样说,于连不愿和仆人一道用餐,而要与主人同桌……一旦欲望介体发生了影响,主体对现实事物的感觉就丧失了,判断就麻木了。长安说,她会克制的,生命不过是一场自我成全,别让自己过不去。想多了,就信以为真了。欲望就是一场自我幻觉,活在欲望里,都是没有主动权的。


秋天南部的城镇,是支撑不住很久的白天。当小巷子里,小吃店铺挂上鲜艳的铺名,黄色灯光与饱满的油汁吱吱地冒了出来,她与他释然地穿过喧闹的人群,忙碌的叫卖,彼此眼神示意,耳语传达,尽量不在他人满足生命需求和体验生活之中肆意破坏这种旁观者的气氛。长安,常常觉得,这就是世间的生活,热闹、扎实、充满着浓郁质朴的食物,滚烫、温暖,可以让胃觉得饱胀。

他们走到一家馄饨摊,老板娘是一个中年妇女,扎着干净的围裙,浅笑地招呼他们。

两碗馄饨端上来,灯光下,泛着清脆香味的葱花,几点麻油打转,酥黄的馄饨皮包裹着扎实的肉馅。两个人颇有默契埋头大口吃了起来。清山喜欢看长安贪婪吮吸汤水,如同稚童,一嘴的无辜。

在台湾吃过了很多抄手,但是这种馄饨少见,但是我喜欢食物水分充足。清山嘴角有着好看的油汁。长安难得笑了起来,黑暗的小巷,清亮的天空,让她的轮廓分外明晰,她拿出纸巾,试图揩去,他似乎懂得她的步骤,清癯的脸轻微地靠近她,长安却调皮地把纸巾塞在他的手里。他突然脸红,迅速反应,尴尬地笑了笑。彼此付了对方的饭钱,她掏出烟,问他借火。清山摇了摇头,不抽的。她狡黠地掏出火柴,那你帮我点。

走完了小巷,干净的告别。长安走得很快,清山追了上来。

长安吸了一口烟,缓缓地吐了出来,怎么了。

他拽住长安的左手,掏出笔,快速写下一行数字号码,你有事情联系,我在这里,还有六天。

长安看了一眼,笑了笑,努力地跟他挥了挥手。她转身,待清山走远几步,举起相机。仿佛是一种感应,清山正好转身,咔嚓。清山事后对我这样子说到,那年大陆的秋天真是温暖。空气都是复苏的气味。遇到长安就像是雨后打开了一扇窗户,是生活的习惯,没有企图没有野心,没有千万准备,只是觉得,她是属于他身体上尚未被唤醒的一块肋骨。只是,他花了一些时间,换了一些地域,才敏锐地发现。

她并没有联系她。这是他的第二天。

他穿着熨帖的西装,端着高脚杯,优雅啜饮地红酒,与公司里的人温存地问候,坐在角落里看着麻木的数字。他无意识地拭去嘴角,才发现身边冷气很足。会餐之后他回到宾馆,下意识地看了看手机,一片空白,除了line里面无聊、准时的优惠信息与活动宣传之外。他觉得,某一刻,他与整个世界都失去了联系。

第三天,是长安联系他的。绵长的午后,他迷糊地在床上看报。手机突然响起,他听到熟悉的声音。长安,是你。

她模糊地报出了一个地名,他换上衣服,立马出门。

南方巷子多,墙头上的花开满了,就容易遮住人的眼睛。长安穿着白色的棉麻长裙,嘴里咬着杏仁。 

你要么,她从口袋里拿出一颗。

清山皱着眉头,咬了一口。甜味在嚼尽之后砰然冒出。

你知道杏仁长在哪里吗。

树上吗?

长安一脸认真,不,长在我的手里。

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没有固定生活的位置,手里,心里,高楼之上,深海之下,没有定数,这就是万物的真理。

她伸出手,捻住一颗杏仁,在以繁茂的鸡冠花深处为背景,拍下了一张照片。他们一路咀嚼着杏仁,偶尔说话。白色棉麻裙子染上阳光色泽,他觉得这个条街道与他的生命开始一起凝视着她,这种凝视是真实的。

我给你念一首诗,长安转身忽然挽住他的手臂。她声音好听,细软,这是她说过最长的一段话——

如果用双手割开草地

也许结果依旧是两手空空

少女的阴影流淌着天真的血液

夏日沉默的阳光,浓郁成嘶哑的鸟鸣声

守望在苍凉的白栅栏

彼此向天地

让出湖泊、森林与时空

头颅之上胸口之中占据,一片残暴的诗意

疯长的孤独是胜利的旌旗

用身体去入侵完整的灵魂

岁月说

还给你吧

你是无法注视与响应的

光。

长安带他回家,给他熬鱼汤。他仔细地打量这个家庭,简单的家具,窄小的餐桌,铺躺着粉嫩碎花的桌布,沙发上乱叠着诗集、哲学书本还有一些关于宗教研究的资料。墙壁有些发黄,但是却显得异常整洁。她挠了挠头,房间乱,你看着坐。

他隔着厨房的玻璃窗户看着她,忙里忙外,他翻起《兰波诗集》,看到几页上面有铅笔划过的痕迹。他细细地看着,如同第一眼看到她。

她扣了时间,趁着空隙坐在他的身边,拿起自己平时摘抄的笔记,与他念诵起来。美国自然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梭罗曾经这么说:……我并不想要任何人采用“我的”生活方式;因为在他还未真搞清我是怎么样活过的时候,我可能又变了。她靠在清山的肩膀上,逐字逐句地念给清山听。你是捕捉不到我的。清山抓住她的手,你要去哪里,我跟着。她散落的头发有好闻的香气,像似就不见阳光的深海水藻,有一些凉。鱼汤就好了,我起来给你盛。她的手一下子挣脱了他的手心。就像一道光,一丝空气,这种自然方式竟然成为他们日后长久深刻分别的最佳气氛。

他们是当晚登上了去镇远的火车。陈旧的火车飞驰在清俊的山岭之间,他看到月光下长安的左眉尖,有一块淡红色的痣,在颠簸的车厢里,逐渐摇晃出一颗。我觉得自己要跟灵魂分离了。她依靠在卧铺的枕头上,晃动着赤裸双脚,幽蓝色的血管在混乱的车厢里越来越清晰。半夜醒来,迷糊的双眼之中,看到她大口大口的喝水。两天之后,他们抵达。此时,离他离开,只剩下三天。

在镇远一间偏僻的旅店住下,木式结构,有一面清凉的镜子。她放下行李,解下头发,神态自若地去沐浴、洗澡,穿上干净的睡衣,趴在窗户前吹干头发。

她换上红色的木屐鞋,划着火柴,开始抽烟。他踱步到她的身边,夺下烟,给她用毛巾擦干头发。清山对长安曾经这样说到——你是我见过,有着最好看嘴唇的人。长安笑了笑,用手比划着自己的嘴巴。太细了。你看不到。

不,我吻得到。

他仿佛是用尽了全部力气,从她的嘴唇攫取最后一丝气息,这句话卢梭曾经在《新爱洛依丝》里面也这样子写过。这是清山觉得写得最真实的一句话。她的骨头很软,耳部有两个细小的耳洞。颈部的皮肤绵软。

小镇的夜晚是没有声音的。可是清山对我说,他觉得跟长安在一起,就像看一盆会开花的植物。他抱着她,她在夜里悄然开花,没有香味,就是有着充沛的水汽和柔软的气息。他曾经以为这样子,可以躲在狭小的空间里,依赖着彼此的呼吸苟活,不用文明的礼貌与伪装的方式与他人相处,这是最自然的。有时候,人是会被自己所创造的东西所伤害的。

清山,你知道吗,我曾经患过抑郁症。我吃了很多药,我拼命地写作,拍摄,我以为我会好,确实我最终还是自己拯救了自己,可是我已经回不去了。你看我的手臂,幽暗的房间,她孩子气地伸出了手臂,冰凉的手上有隐隐约约的刮伤的痕迹。她的口气里充满着依赖他人的怜惜。

那个夜晚是长安的晚上,她说了好多好多话。清山说,我记得。长安在他的身上入睡,他觉得自己的身躯是完整的,因为她就像是自己看不见的一根肋骨,她回来的时候,他就像一个真正的人。

第二天,他们去溪边喝酒。长安靠在他的身边给他念《圣经》。清山的手机响得猝不及防,他显得十分犹豫。长安觉得奇怪,把目光移向了远处。清山接起电话,有些不安,朦胧之间传来一个柔媚女子的声音。长安明白,她端起他喝过的酒,神色自若地喝了下去。清山挂完了电话,长安没有刻意讯问。一家人有一家人的事情,谁把自己的情况说得多,谁就拿出了自己的权利给别人去掌控。可是长安亦是猜想得到,世界上鲜有男人会在自己的行李里放入一枚香包。她觉得,他应该离开她。

最后一天,他问她,可以不可以陪我回台湾。他会给她安顿职业、家庭。亦或者在家里安心煮饭、生活、写作和看书。

长安摇了摇头,选择留下。你得回去,他们在等你。我习惯了一个人过日子了

从每一个人身上换来一丝温暖的期许,这些并不过分。毕竟把所有的赌注押在一个人身上风险太大。长安说话的时候,清山却看不见她得嘴唇蠕动。她收拾完衣物,迅速地躺入被窝,快点睡吧。长安关了灯,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摸索着上了床。顿时,她抓住他的手,紧贴他温热的肉体,闭上了眼睛。不言不语。早上醒来,他的手空了。房间、床褥、鞋子、衣服,她一个人悄然离开。就像,她永远都会以自由的方式离开任何人的身边。

三个月后,她得知自己怀孕。她满心怀喜,学会裁剪衣衫,戒了香烟,努力让自己吃下更多的东西。后来,她登上去镇远的火车。七个月后,她为他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女儿,取名生平。生平万有不如意,换取长安一片情。她守着一间破旧的水泥教室,裂痕满满的黑板,她学会给四十多个孩子做大锅饭,冬天取柴烧火取暖,一个人担任数学语文和英语三门的教学。生平长得乖巧,她带女儿春天去溪边玩水,女儿赤脚在水中捕落梨花瓣,她晾干衣服,就在远处观望孩子,她觉得,那并不是自己的孩子,她就像是自然的一种馈赠,一种陪伴。我们要不了永远,生命都是在徘徊,在饥饿中在寒冷中,四处漂泊,我们骨肉脆弱,无法去安顿自己。长安是想开了,她拿起相机拍下了生平的照片,距她出生,一共129张照片。这一些清山不知道,包括他们的孩子。

许多年后,清山安顿好了自己的家庭。世俗婚姻是无法躲避的,也是值得去追寻的。离开长安的清山没有辜负未婚妻的约定。几年内,自己工作稳步上升,拥有了自己的家业,妻子贤惠,孩子幸福,他只是偶尔出差。一回回家多日,刚到门口,孩子嬉闹地跑上来相拥,他抱起孩子,忽然瞥见信箱里有一封信,露出素洁的一角。

他取出信箱,打开信封,只看到一张黑白照片——水生涟漪,风种芦荻,其背后是大片大片朦胧的远山,他知道是她——在其反面细微地写着——
   

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

   孩子伏在他的肩头,问着,爹地这个是什么花呀。

妻子出门温顺地接来他的工作包,哄下了孩子,温声细语地说到,茶在桌子上,热水在浴室里,你先洗澡。他礼貌地点了点头,把照片装好,然后回到书房,把信件加在梭罗的《瓦尔登湖》里面,离开她五年,这是他第六封问候。

与长安认识不过七天,他仿佛用了一辈子的力气。这个是长安在人世间的二三事。也是清山这一辈子的二三事。这几件事情在嘴巴里反复说来说去,不过就是两个家庭,两个孩子,彼此不认识。可是,偏偏有人,花了一辈子的力气,不是离开,不是在原地,而是选择了逃离。那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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