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是个老实人，假如旁人心下认定他招恼了人家，他就真的觉得是自己得罪了人家似的，处处加以忍让。甚或说句话，都陪着小心。八年前如是，如今如何，我却不知，因我八年来再没见过他了。

当时有次，我们在西八里庄路口等灯过路，红灯灭后，对面迎来一大一小俩人儿，大的怀里抱着小的，手里牵着一只哈士奇。他假装没看到似的对我讲：那小小子儿，真可爱，跟个小洋人儿似的，透着聪明伶俐劲儿。我嗯一声儿道：是蛮好看的。不过我说的是那个大的，头发短短的，穿着宽宽松松的叫不上来牌子的衣服，一双眼睛细且狭长，冷清下含着不易察觉的笑。不像他，高兴就是高兴，生气就是生气。然后，他当机立断把手里拎着的一袋儿豆腐、豆皮、腐竹木耳和虎皮尖椒一股脑儿给我，对我说：那你找那大的给你做晚饭去吧。我就笑着问他：你老人家这是吃哪门子的飞醋啊。他也学着我的样儿“嗯”了一声儿，我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就想，他是不是明白我的意思了。还是要给我传递什么。他看我定那儿不动，就伸手拉我，还问我：你怎么不走了，嫌自己活的长了是怎么着。看我没晃过来神，或许觉得刚才的话有些许叫我误会的嫌疑，找补了句：我实在喜欢那小孩，回头等我自己有了小孩，你就当孩子干爹，你不是念了好多书么，给娃起名字的活儿就交给你了。我心说：那你倒是自己个儿生个去呗。

我告诉他：那你可从今小心别招我啊，我的心眼可是特小特小。说着给他拿小拇指比划了一下。

他说：哪有——话说还真是嘿，你自己说说，你前段时间为什么不搭理我？

我让他自己想。他说想不出来。

前段时间，我真有不搭理他的时候，因我当时真的很生气。主要缘故，却不能怪他，因为我喜欢他，却没法告诉他。浑然不觉的他，依旧和旁人来者不拒的打闹嬉笑。就跟幼稚园时期的那种占有，那种什么一样，我感觉自己心爱的东西眼瞅着要被抢跑了那样。就跟他怄气。好多次他都想找我说话，我都远远躲开了。好几次，他买了好些我喜欢吃的菜，下班要给我做好吃的，喊我去，我也没去。其实我特想去，这要是放在之前，我肯定乐不得的屁颠屁儿颠儿就跟着他去了。

我们当时好的蜜里调油，跟穿一条裤子似的，他不擅长喝酒，我就仗着自己能喝在酒桌上替他挡酒，我醉了他就轻轻拍我的背，力道不大不小，一下一下的，与其说拍不如说是摩挲。在耳边说着若有若无的话，待我一觉清醒后问他：我吐酒内会儿，你给我拍背，在我耳边念叨什么来着，我没听清，你再告我一下。他就死活不说了。我自己不会做饭，他就时常买了我爱吃的，喊我到他那里，他做给我吃。一顿连一顿，天天天天的不厌其烦的那么叫。

过年时候，他还回家来着，兴冲冲说他买着打折机票了，说他还没坐过飞机什么的。然后临行那天我就起大早五点钟送他，晚上就挤他的床，他貌似有些兴奋睡不着那样，我们就小声说话，主要是他说话特小声，他枕头很软，跟他人似的，温温吞吞的，他的声音就在我的耳边，小小的说着，跟听话的蜗牛那样，缓慢却不迟到的爬行到我耳朵里头。我也受他影响似的小声跟他说着话，面对面的，我跟他说让他拿上我给他买的吃的，他说一溜烟儿的工夫就回去了，根本吃不了。而且还超重，你自己吃云云。

他说那天下大雪，让我别送了，我说不。然后我们就穿戴好出门，在定慧北桥那里的那场风雪中路灯下打车去机场。我跟他说：你早点回来。他嗯了一声儿，让我快点回去，当心路滑什么的。

那个年过的很漫长，我在一起上工的地方，天天漫无目的的干活儿，觉出他的紧要来，心说这地儿要是没他，就我自己一个人儿，可怎么能待下去呢。完后他不在的那段时间，因为口角，一次早起有人说了我不能容忍的话，我还跟人打了一架，结果整个21、22课上早班的人都来拉架，把店长和课长都招来了，我疯了一样折腾要踹那个人，要打那个人。那人估计也惊着了，许是从未见过我如此，也没料想到一句寻常的脏话会惹的我那样。过后，我精疲力竭的想，要是他在就好了，或许他一句话，就能制止了我，我也肯听他的，他也会安慰我，给我做好吃的吃。我再见到他，是年后，他果然比告假的期限提前回来了两天，大正月的。大家都和他打招呼，我也远远的看到他了，只是不好意思跟他说话，一上午就捉迷藏似的躲着他，绕着我们上货的那一堵墙，过来过去的。直到他堵住我，问我：怎么了？我没言语，他说：你这让我一通好找，躲着不想见我？我说没有，就是不好意思。他就笑了。他因为是早回来的，那天不用上工，相当于是休息，他就问我：你还好吧？冷不丁儿的这么一问，我不知道该怎么答他，我到底好不好呢，我想着。又好又不好吧，没他的时候很没意思，感觉日子都很长。好的是，起码心里有个念想，有个盼头，天天巴望着他回来的日子早些来。他问我：听说你和人打架了？你没伤着吧。我说：没有。转而笑嘻嘻地跟他讲：他哪能打过我呢，我可是我们村儿有名的少儿武术冠军。他就笑我贫嘴烂舌头。

那天中午收工后，员工通道那里，我在抽烟，顺便等他。有人问我：您这不知道的以为才打丐帮来的，瞅瞅这身儿打扮，瞅瞅这鞋，穿成什么样儿了都。结果他就不知道从哪冲出来揪着人的领子让人给我道歉什么的。我赶紧把他拉开了，完后他塞给我100块钱让我买鞋去。我说：你今天，我真看不出来你这么老实忍让的一个人，脾气上来这么勇敢。他说：你还不也一样。该出手时就出手呗。

春天过后，我们就闹了别扭，主要是因为我的缘故，就是我自己患得患失，他跟人嘻嘻哈哈浑然不自知的那次，即他买了食材好多次喊我给我做饭我没答应的这回，最后一次，他又喊我，告诉我买了虎皮尖椒、腐竹木耳、豆腐皮什么的这回。我不想答应，又害怕我再不答应，他往后再不喊我，我就玩儿大了可咋整。他眼里、脸上表情可怜兮兮的，都写着在线宕机的委屈劲儿，似乎在讲：你可怜可怜我呀。我说好的，他一股脑把一张超市储物柜的扫码条给我，说：你换了衣服打了卡去储物柜拿东西去，在门口等我，我上个厕所去，憋死我了。我等半天没等到人，就拿着东西去了卫生间找他，他正那儿小解，见了我，诧异道：您老人家怎么拿着吃的就进来了。我说：我等你半天，以为怎么着了，这就过来看看。他说人超多，邪门儿了。我见他一边嘘嘘，一边就执拗的用水柱子去冲小便池上一片儿茶叶，那茶叶不知道什么缘故楞不下去。他许是意识到我在看他，就说：这位工友请注意影响好不好，有什么好看的。我乐着跟他说：你跟他较个什么劲儿。

那天他还从外头小卖店买了牛二，我说你不能喝就别喝了，他说我喝一口，你多喝点，喝不完往后也可以喝。饭时，他做了好些好吃的，虽然清清淡淡，我们却吃的超级开心，吃了好久好久。他说，如果一直能这样该多好。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喝高了，不过脸面依旧红扑扑的。我问他：一直哪样？他说：就是这样。我问他：你不当爹了？才等灯时候，还喜欢那个小洋人儿呢。他让我别打岔，说那是两回事。那年7月11日，经人介绍，我换了一份体面工作，他替我高兴，也鼓励我去。那后，我们每隔着一两个月也能见一次。次年春天，他告诉我他要回去老家的消息。当时我只是一味的离愁别绪，以为他说的回去就是不再来了。结果夏天，我就再见到了他。他带着他老家的对象一起来看我。或者他从老家带他对象来给我看看。我悲喜交加，问他：你这家伙，说走就走。他假装开玩笑的低声回我：你还不一样。我恍然省悟，我当时离开，或许他也难受的吧。如果那样，我不如不离开，只是时间再回不去了。我不敢再问他：我们说过的话你都忘了吗，哪怕开玩笑，我也不敢问他了。

那后，次年秋冬时候，他最后一次联系我，让我给他娃取名字，我亦取了。再后，无论如何，我都联系不到他了，哪怕道听途说都得不到他的消息了。当时距离现在是8年以前。小长假上，我独自去了之前我们一起上工的地方，天那么好，太阳那么灿烂，路也变整齐宽敞了，之前吃过饭的小铺子好些都被清理了。只剩下没有当时的那么一个地方，叫人心意难平。春天的时候，还梦了他两场，空欢喜了一次。如今到底在哪里呢，我只是依稀知道你在老家跟着老师傅学木匠去了。这么些年没见，你都还好着呢吧。

幽幽弦月亏还照，灿灿金樽。

莽莽红尘，不是梁州一个人。

微微戴醉回时梦，踽踽翻身。

浅浅说陈，问那相逢幻是真。

和若

2019年10月6日星期日 21时46分在东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