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是凭吾口中那只劣质香烟，抽一口，吐出一团烟雾，好像整个世界都模糊了。

五年以后的一天，尔臣刚和研究生同学打完篮球，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响了很长时间。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接了。

“你好，请问您是哪位？”

“你是尔臣吗？”一个女人的声音，平静而关切。

“我是，请问你是哪位？”

“尔臣，是凭吾，他想见你。”

尔臣好像觉得耳朵一边飞过一道无声的闪电。他的半边身子都凉了。他都快记不得这个世界上还有凭吾这个人了。可是他心里又有一丝惊喜。凭吾原来就在他上大学的城市。

当天晚上，他没有睡。第二天，他一大早就骑上单车，按着女人给的地址找到凭吾所在的地方。女人说，凭吾就在这里等他。

他找到了，一道大铁栅栏后面是一个大院子。这是一间疗养院。

女人领他来到一个大房间的门口，“凭吾在里面等你，去吧。”

尔臣怀着忐忑的心情，走进那个房间。这个房间，很宽敞，房顶很高，最适合一帮女人练广场舞用了。房子中间是一面密不透风的玻璃墙。房子里空空的。玻璃墙的对面，一张担架床上，绑着一个人。那个人浑身缠着白布，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嘴巴。他痛苦的来回扭动着身躯，无奈他被牢牢地绑在那张高高的担架床上。房间里在没有别的什么了。现在是冬天。尔臣贴近玻璃，玻璃上立刻凝起一层雾气。他看得出，对面床上的那个人，他很痛苦，不断扭曲着身子，不停地哀嚎。只是尔臣隔着玻璃，几乎听不到，但还是听得到一点。他一会儿好像很愤怒，一会儿又好像很难过。尔臣忽然喉咙里热热的，眼眶里一下子积满了泪水。他重重的拍一拍玻璃，喊着他的名字。过了好久，他转过脸来，看着他，一开始，没有认出来。又看了一会儿，他好像记得他了，他不再挣扎了，眼睛里也噙满了泪水。他仍然很痛苦，但是他强忍着，他使劲咬了咬嘴唇，安静的眨了眨眼睛，隔着紧裹的白惨惨纱布，隔着冰凉的钢化玻璃，给了他一个温暖的微笑。

尔臣只是隔着玻璃，看着他。玻璃上被尔臣呵出了雾气，恍惚中，他仿佛看到五年前的某天，清瘦的凭吾倚着门栏，抽一支劣质烟，仰着脸呵出一口烟，随即整个世界都模糊了。此刻的尔臣流着眼泪，哭得很伤心。五年前的故事，记忆犹新。他从疗养院里逃出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遇见一个陌生的人。他们一起生活，一起工作，一起休息。然后他觉得时间到了，就静静的走开了。他回到了原来的生活中，他不需要在疗养院继续生活了，他不需要继续让家里人担心。他可以成为一个让亲人和朋友引以为豪的人了。

凭吾呢，没有了他，他自以为自己会照样活得好好的。可是日子却越过越艰难了，他再也回不去以前的生活了，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塌了。他离开的那一天，他在烧陶的房间里一连工作了两天两夜。他的日子再也无所谓日子了。每天都是浑浑噩噩。直到有一天，有个一起打工的女孩告诉他，她怀孕了，而且怀的是哪个叫什么杨什么臣的孩子。她要凭吾陪她去医院打胎。到了医院，凭吾好像突发奇想，千方百计，甚至跪下求那个女孩儿，留下肚子里的孩子，等生下来，他代她养着。女孩犹豫了，最后终于决定，只要凭吾拿的出20万青春损失费，她就愿意生这个孩子。凭吾哪里去弄那么多钱，他于是重操起哥哥曾经教给他的生计活来了。他没日没夜的工作，他害怕闲下来，害怕女孩会等不及去做掉孩子，他也害怕，一闲下来就会想起他。过完年，凭吾一家人去了别的城市打工去了。把他一个人遗忘在这里。他也没什么好牵挂的，他于是没日没夜的过工作，攒钱。很快，他攒够了钱，交给了那个女孩，那个女孩第二天就消失了。女孩的一个同乡告诉她，她再也不会回来了。而且，她早把孩子打掉了。

后来，一个男人给我打来电话，让我接收一个病人。这个男人，他很有钱，但是也有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但是总的来说，他是个好人。他把凭吾送到这里。凭吾来的时候，我就被告知，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得了很多种病，而且在这些病中，只有疯病，还有点治疗的意义。

我于是接收了他。那个男人留下了很多钱。我知道，凭吾到死也用不完了。

我不会讲故事，我也从没想过要讲故事给谁听，只是凭吾今天去世了。尔臣来看他，在他面前，哭得很伤心。从那以后，凭吾再也没有吵，也没有闹。我的同事们终于同意我将凭吾松开。让他坐在轮椅上。可是他依然很痛苦，我知道。他忍不住的时候，就会使劲咬一咬嘴唇。然后继续微笑，直到死。

尔臣呢，我不知道他以后怎么样了。他应该会过得很好。那一天，他从房间里出来，在冬日的阳光里站了很久。他打了个电话，过了一会，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来接他了。她问了他一些事，他挠挠头，好像很为难。然后她逗趣似的，用肩膀拱了他一下。然后他很快把一只胳膊搭在她肩上，两个人很快就愉快的消失在傍晚的暮色中了。到他死，他也没再出现过。

这就是我要讲的，两个傻子的故事。一个傻子快要死的时候告诉我的，他说的很混乱，他今天记得一点，就胡乱说一点。明天记得一点，明天又胡乱说一点。直到死。所以我的描述也很杂乱无章。可是我觉得，我讲这个故事，还是有一点意义。我记得，他说，奶奶去世以后，他经常在深夜，偷偷跑出来，看着天上的星星，找哪一颗，是奶奶变的。等他去世了，大概永远不会有人闲来无事，抬着头，找一颗名叫凭吾的人化成的星星。我写下这个故事，不是要让谁在闲来无事的时候，抬着头，向天空寻找着那么一个傻瓜变成的星星。我只是希望自己记住，记住在我以后的日子里，闲着也好，忙着也好。晚上的时候，能抽一点时间，抬抬头，像天上的那个傻瓜，问声好。

我也希望，另外一个傻瓜过得好，因为这样，他才能过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