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刚过三天，老奶奶出事了。九点多钟的时候，凭吾和尔臣还没起床，凭吾先醒了，就听见外面有动静，闶阆一声。他揉了揉眼睛，隔着塑料布，看到地上躺着个人，她就知道老奶奶出意外了。他赶紧穿好衣服出去，果然老奶奶躺在地上。头磕破了，地上有不大不小的一滩血。

“那个谁，你快来啊，快来。”凭吾一紧张，忘了屋里睡觉的人的名字。尔臣披上一件军大衣就跑出来了……

就这样，老奶奶静静的走完了一生，他们送她去医院，医生告知准备后事吧。老奶奶坚持要回家，两个人于是带她回家。正月初四回家来，好几天老奶奶都是迷迷糊糊，说些零零碎碎的话。一会儿虔诚的求告耶稣基督，一会儿好像又在生谁的气。在这些零碎的话语里，似乎有那么几回，他听见老奶奶说，“爹，娘，女儿对不起你们，你们别再怨我了行吗”凭吾听到这句，仿佛说不出的感觉，老奶奶不知多久没见过自己的爹娘了，临走还是要记起她们，向他们寻求原谅。他随即想到自己，此刻他觉得，自己就是到死，也不会求得父母的原谅，也不会原谅任何人。

就这么躺在床上，嘟嘟囔囔了好几天，大概正月初八，也不知这一日什么讲究，家家户户大半夜放起鞭炮来了。正好春节过后厂子还没开工，两个人轮番守着老奶奶。就在那天晚上，老奶奶忽然清醒了，她把头侧过来，看到凭吾握着她的手，睡着了。她用力攥了一下他，好在他睡得不深，马上醒了。

“奶奶，您怎么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午夜了，刚过十二点，你听，外面正在放鞭炮呢。今儿初八。您想吃点东西吗，我下午熬得粥，你喝点儿行吗？”

凭吾刚要起来，奶奶把他的手死死攥住。

“不用了孩子，不用了。你坐下，跟我说说话。”

“哎”

“你多大了？”

“我啊，我好像19岁，还是20岁吧。”

“是吗，真好。我大概21岁的时候，就到这个地方了。”

“奶奶，您从哪里来的，您跟您的先生一起来的吗？”

“是啊，你想听听我们的故事吗？”

“我想听，不如这样，您先休息，明早起来我跟他一起听吧。”

“不不不，我现在就要讲给你听。我这一辈子，什么都没留下，也没钱，也没孩子。本以为临走的时候连个知道的人都没有。可是你们却突然闯了进来。我面子上不喜欢你们，可心里却很稀罕，整天看你们打打闹闹，心里面倒亮堂多了。”

“奶奶，我……其实我也很喜欢您。有时候我觉得您就是我的亲奶奶。”

“嗯，真是缘分呐。这世上，有些人的缘分，就像是刻意编排的古体诗，意料之中，水到渠成。有些人的缘分却是意料之外，来时波澜壮阔，气势汹汹，仿佛摧枯拉朽之势，去时却又如春花，盛极而衰，随风散去。我遇见他时，刚刚过完了18岁生日。那时候，我是大城市女子学院的学生，他是我的老师。他教习音乐和西方文学；他带着我们一起排话剧，做活动。很多女同学都喜欢他。我想那个时候，我并不一定是最爱他的那个。有时候我觉得很自卑，父母亲是老派，守旧的资本家，凭什么跟这么多新派的女同学们一起倾慕他。我既不能觉得自己比别人好，又不能证明自己比别的同学更爱他，我的心里总是焦急的。可是缘分真是很奇妙的东西，刚巧的是，他也喜欢我，他说他不是像喜欢别的女同学那样喜欢我，他说他爱上了我。我毫无自信，问他喜欢我什么。他说，哪里都喜欢，在他的眼里，我是个安静又神秘的女子，有着中国古典女性的特点。听他这么说，我笑了，我觉得命运真会捉弄人。那么多活泼开朗，有新派的女同学，她们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吸引他，却没有奏效。我只是个傻里傻气的小女子，整天怀着点小心思，是不是偷偷看看他的脸，却得到了他的爱。”

“真的好奇妙，我觉得真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呢。”

“是啊，那时候我哪里知道，上天要用这缘分毁掉我们。上学的时候，我们俩互相爱慕，背着别人偷偷的互诉衷肠。三年以后，我毕业了，就跟他住到了一起。本来对于新派的女学生，这不算什么，但对我而言，这是很难的。但是我爱他，我觉得为了他，做这样的选择是值得的。我们在外面住了大半年，我就怀孕了，我想我们也该结婚了，我们就去找我们的父母。父亲大发雷霆，母亲泣不成声，我被留在家里。他被赶了出来。后来，爸爸告诉我，他在老家已经取过妻子了。我当然不相信，我知道父亲嫌弃他卑微的出身，贫寒的家境，所以一定会故意造谣。但是他们看我看得很严，我根本没机会出去，更不可能见到他。大概过了几个月，我的肚子已经开始显了，父亲也不想让人知道，把我关在后院柴房，只留一个信任的看守。有一回他没在，我就借机会跑出来了。我去找他，问他妻子的事，他居然承认了，并且一再强调，那是父母包办婚姻，两个人没感情，已经好几年没见过面了。我很生气，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候，父母派来抓我的人找到了我们。情急之下，他抓着我的手，严肃的问我，如果我愿意，他带着我离开，去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来。我一开始有些担心，但是很快下定决心跟随他。我们两个人一路小跑，到了火车站，他买了车票，我们上了火车。火车发动的时候，我忽然看见窗外追随的父母，我很对不起他们，但是我更珍惜我的爱人。不幸的是，因为走得太急，我在火车上就小产了。这大概就是我后来没能生育的原因。”

“我们甚至不知道火车要往哪里去，但是知道它一直往北。开了一天两夜，我们才下了车。下车后，我们又走了很远的路，那个时候，我们想着，一定要找个交通闭塞的穷乡僻壤。我们走啊，走啊，终于我撑不住，晕倒了，我就晕倒在这个村村后的小河边。呵呵，真是天意，我们就这样决定安家在这里了。我们安安静静的过了十年。我在家里料理家事，他到外面工作，有时候教点学生，有时候做做苦力。这里的生活跟以前真是没有一点共通之处，但我们却觉得找到了真正的家。但是他毕竟是个书生，拿不住乡村野地的生计，后面几年就撑不住了，躺在床上什么都做不了了。我还能干点活，就绣点东西，拿到集上卖，还了钱就给他治病。到底没救回来。临走的时候，他憋着最后一口气，咬着牙跟我讲，要我回家去。她走了，我没有回家，我知道，他是怕我在这里一个人活不下去。但是我不能回去，留他一个人在这里，我想，这里才是我们的家。他在这里闭眼，我就应该在这里陪着他，等我不行了，也要死在这里。他死了，我也想死，可是我凭什么死，我这一生，害那么多人不好，我自己还落得孤身一人。我不敢死，我就这么死了，就没人知道我了，也没有人知道他了。所以我强打精神，一定要活着，我活着，也是作为他曾经活着的见证。我要一个人坚持下去，既然不敢死，那就慢慢等死吧。我等啊等啊，忽然有天遇见了你们。嗯，你说，这可不是缘分。你莫名其妙来找我，租我房子的时候。我就隐约觉得，这又是我们的缘分。我的一生尽是些莫名其妙的缘分。所以我留下了你们。”

“嗯，莫名其妙的缘分，我这一生，也尽是些莫名其妙的缘分。”

“哈哈，你一个小孩子，凭什么说一生。你这一生才到哪里，你还要走很久呢。唉，莫名其妙的缘分，在我看来，总是好过波澜不惊，平淡无奇的。”

“嗯，奶奶说得对。”

“跟你住一起的小孩儿……”

“你说尔臣，他人也不错。对吧。”

“呵呵，嗯，人不错的，不错……”这个时候，老奶奶用非常柔和的眼光，看着凭吾的眼睛。

“奶奶，这样，您先休息，明天一早，我们接着聊吧。”

“行，你也睡吧。”

凭吾在老奶奶旁边的小床睡下，却听见老奶奶悄悄地说了一句：

“他跟你终究不是一路人。”

“奶奶，您说什么？”

“没什么，孩子，睡吧。”

老奶奶死的时候很安详，他说，尔臣让他想到去世的爱人。他和他很像，不爱说话，脾气很倔，但是很细心。凭吾也会让她觉得似曾相识，是谁，她也说不好。她告诉他们，他的爱人为了和他在一起，很家里人断绝了关系，背井离乡，带着她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然后就死掉了。她就在这里等他，一直等，等他带她去另一个地方，他们可以再在一起。他说，尔臣和凭吾能来到她的生活中，她很高兴。但是，她更想他了。所以，她还是决定要走了。所以那天下着雪，她在门口等着那个他，撑着一把上了年纪的油纸伞。他缓缓地，踩着绵绵的白雪来到她这里。他们相互依偎，相拥着走向远方。

那一年春天，尔臣也走了。他回家了，他的病好多了。他于是回家继续完成自己的学业。时间过得很快。尔臣上了大学，交到女朋友，还有一大堆要好的哥们儿。他们 同他志同道合，有远大的理想，光明的未来。他的家人，对他寄予厚望，他也一定不会辜负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