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拉来的青春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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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已有 1556 次阅读  2015-07-26 04: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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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两个家,一个叫自己家,另一个叫外婆家。

称之为自己家的地方在一座戈壁滩上的小镇,小镇长长的一条街,从光秃秃的山这边延伸到山那边。镇上几万人口每天过着千篇一律的生活,上班、下班、买菜、做饭、做爱、生子退休、死亡。你可以在这里看到所有人的生死轮回,就像你对面院子前脚办完喜事,又马不停蹄地办着丧事。

不大的镇子被各种各样的单位工厂填满,铁路水泥厂、化工厂、医院、学校、政府、电厂……那些住在这里的人都会被莫名其妙的被锁进一个叫“单位”的编制里,然后就是寡淡过下去的一辈子。不过,总会有些人是漏网之鱼,比如理发师,厨师以及在暧昧暖红色灯光下的性工作者,即便小镇上的所有人无不依赖他们的服务,但单位上的人对他们的评价似乎只是三个字“:不正经”

 “你不好好学习,将来就会跟他们一样!”这句鞭策我的话,到现在依然没忘掉。

很不幸,我家楼下阿姨的女儿,曾经就是大人们眼中没工作不正经的人。她有个经常想离婚却总是不敢离婚的妈妈,时而上楼向我妈妈哭诉,问一些莫名其妙而且从来不避讳未成年人的重口味问题,比如她思考了好几个月如何剪掉她花心老公的命根子而不至于违法。而阿姨形容自家女儿,除了笨,就是不省心。她怀疑她女儿早恋,逃课,偷看女儿的日记,跟踪每一个和女儿走在一起的男生。忽然有一天我在写作业时候听见楼下大吵大闹,然后阿姨哭着跑上来说不争气的女儿离家出走了。后来,邻居街坊动员警察,学校,但姐姐始终没有找回来。

我不知道姐姐的离开有没有我的原因,因为前一天放学撞见她和一个长着络腮胡的高中男生接吻。对那时的我而言,长胡子和接吻,都是人世间最可怕的事情,我仿佛还记得初中时后座男生的黄色玩笑,而我总是在课余时间不停地拔忽然就冒出来的黑色胡须。

很多年后,大概是我高中,楼下的姐姐回来了,短发,拖鞋,背着一个很大的吉他,走起路来蹦蹦跳跳,楼道里碰见的时候总是笑着让我进来听她唱一首歌。我羞涩的摇摇头,因为我妈告诉我,她是不正经的女人。

当一个异类闯入一个平庸小镇的日常,结局无非是两种,请离开,或者甘于平庸。姐姐最后的选择,是找了一个有单位的当地人,结婚,生子我去年见到她,实在想象不到她曾经是给我崔健磁带的那个女孩了。

小镇另一个奇怪的地方在于,一些单位有一些高大上的别称,所有人都这么叫,叫着叫着就忘记单位原来是什么名字了。比如我家旁边是镇上唯一的医院,叫做北京医院,据说医院是北京人开的;街道尽头是“乌鸦电厂”,镇上的人说电厂上海江浙人多,他们说起话来跟乌鸦叫一样听不懂。

我时常想不通北京上海人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做什么,也不相信荒蛮小镇上海北京人的存在,直到初中时我当了班长,收了全班同学的户口本,翻看每个人的户口信息,大多数籍贯都来自我只听说过地名的四面八方,而家在医院的那个女孩,籍贯一栏上赫然上写着:北京看完后心里一怵,原来真有北京上海人。后来想想也应该是,北京女生果然长得比其他地方的要漂亮些。

 “所以你要离开,再也不要回来!”母亲说。

在我上大学以前的时间里,母亲和班主任对我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好好考试,离开这里。尤其是戈壁滩上刮了一场大风,落下了一场沙,母亲扫着被黄土积了一层的桌子,骂着这里的鬼天气,骂着外婆干嘛从天津搬到西北来。我安心地在床上睡觉,因为只有沙尘天气学校才会放假。但凡沙尘便放假的惯例,来自敏感的教育局,据说是很多年以前,一场沙尘暴刮跑了几个学生,后来人们找到这些学生,就变成水沟里硬邦邦冰冷冷的尸体,人们猜测孩子们是被刮到水沟里的。

所幸后来我去了一个离家很远、坐火车要三天才能到达的南方城市上学。而跟我一样考出来的学生,数目也有不少,但后来他们很多又莫名其妙回家了。就像忽然某一天看见许久未联系的同学在空间晒起了婚纱照,那些曾经骨瘦如柴的中学哥们变成了大腹便便的大叔。我明白他们回去的原因——回到家进入体制内的生活,远比在外打拼来得安逸。

而在上大学以前,我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外婆家,那是离戈壁小镇三百多公里的省城,一个被称作邮电大楼的地方,过马路走进一座深到迄今我没有走到尽头的大院子,密密麻麻的四五层苏式老旧楼房,逼仄的空间里乱七八糟的电线像蛛网密密麻麻,视线穿过那层电线,永远灰色的天空里不时飞过黑色的鸟儿,又不知它们飞向哪里。

我当年对于好人的定义,是可以让我睡懒觉不写作业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的人。很显然外婆就是好人,这也是我小时候觉得外婆家远比自己家好的原因。

而外婆唯一奇怪的事情,就是每天她都会去看天津新闻,那座离这里遥远的华北城市,时常被外婆挂在嘴边:天津的天空可是蓝蓝的,天津的早餐是煎饼果子,可比兰州的牛肉面好吃多了……

我慢慢明白,每个人似乎都不止一个家,外婆也不例外。天津,是她另外一个家。而她为什么最后落到兰州,也是在我大学以后从外婆嘴里那些变成记忆碎片的传说、家族成员的口述里慢慢复原这样一段人生。这样一个故事,必须要从离我很远的解放战争说起。

据说外婆的爸爸曾经是天津的商业买办,放在今日或许也够得着土豪阶层,做的生意,就是把西部的土特产品运输到天津去买卖。后来共产党军队打了进来,兰州城解放,他很预见性的料到这门生意肯定以后做不下去,于是就在兰州城了扎根下来。外婆就随着父亲到了兰州,高中毕业后到了邮局,成了一名分拣员,跟文革中死去的姥爷结婚,有了我妈,有了我。

跟外婆关系好的有两个老太太,一个我称作王奶奶,还有一个是陈奶奶。我想她们比较相通的地方,都是在遥远的海边城市有另外一个家。王奶奶是上海来的,而陈奶奶那口不地道的普通话,是离开广州才学会的。女人是种很奇妙的动物,比如永远是娱乐八卦的传播前沿,即使身为奶奶级人物也依然如此。三个老奶奶在一起说着这个邮局大院里别人家的八卦,而外婆也常常说起陈奶奶和王奶奶的过去。

 “你王奶奶她们家可是原来上海开金店的,可是个千金大小姐,没想到还是跟上海人一样抠,我的报纸可前几天被她拿走了。”

 “陈奶奶前几天去超市排一块钱一斤的鸡蛋,排了两个多小时,广州人就是抠门。”

有些闲言碎语说着说着就成了事实,外婆关于两位奶奶抠门的吐槽不知被院子里哪位奶奶记住了,也不知是谁把话说到王奶奶和陈奶奶的耳朵里,后来,两位奶奶很少找外婆聊天了。

我还不知道什么叫逃难,什么是知青,什么是三线建设。只知道是,陈奶奶和王奶奶或许跟外婆一样,上海和广州有另外一个家,有看似更好的生活。只不过,不知道她们为何不回去。

 “老了,回不去了!”惘然叹一口气,这是姥姥对我的回答。回家,是姥姥再给自己策划的一场旅行,从来没实现过的旅行。

姥姥也在用一生策划一场属于她的葬礼,墓地在哪里,墓碑刻什么,遗产怎么分配。葬礼并非像回家一样遥不可及,是在劫难逃的宿命。

     我得知姥姥去世的消时,恰好在成都。匆匆回去,忍住眼泪,参加这场早已安排却很突然的葬礼。回家,火花,葬礼,入土,节哀,离开,从汽车的后视镜里望见墓碑越来越小,消失在一片满是肃穆的黄土高原。这里密密麻麻全是坟茔,那些墓碑上刻着籍贯,姓名,他们来自四面八方,却最后将在自己的死亡安排在这片荒凉的不毛山谷在他们二十岁的时候,不会预料到,时代洪流里的青春冲动,注定了他们回不去的故乡和无法逆转的人生。

在戈壁荒漠上延伸的兰新铁路,带着他们来到这里。

 “你知道坐在火车上最怕的是什么吗?是你孑孓一人踏上异乡,却搬不动所有行李从异乡回到故乡。”林叔叔说。

 “你知道我们刚来的时候是怎样的火车吗?你都没见过的最老的绿皮火车,没有厕所,尿急了就脱了裤子对着车厢窗户朝外尿。那时火车可真慢啊,五天!就看着窗外葱郁的绿色变成焦土的黄色,晚上越来越冷,白天太阳越来越烈,刚开始满车厢的小伙子都还兴奋,看见戈壁总有种冲动想把这里变成万亩良田后来啊,我听到火车轰隆轰隆的声音,就失眠了。”林叔叔说。

让我相信林叔叔来自上海的,是他一手绝活红烧肉,他的脸庞晒得比当地人还黝黑,见面的时候一脸胡渣来蹭我,胡渣又刺又痒,口气里总是一股股浓臭的酒味。

林叔叔说,他才是地地道道的知青。绿皮火车拉来一批批从遥远地方来的年轻人,他只不过是其中之一而我长大的这个戈壁小镇,就是被许多许多绿皮火车拉来的。

 “后来呢?”我问。

 “有些人回去了,但大部分留在了这里,变成了你身边的叔叔阿姨啊!”林叔叔说。

 “林叔叔你怎么不回去?”

叔叔说,等你长大就会明白。

我总是想当然的以为,只要沿着这条铁轨一直走下去,总会到达世界的任何角落,却不知道他们为何回不去。而家,似乎每个人都有两个,一个叫现在,一个叫过去。

我翻开历史书,关于三线建设、知青的几行文字,寡淡如水,仿佛只是无关痛痒的过去,却在此刻脑海里浮现起许多年轻的面孔,他们坐着最老式的绿皮火车,他们经历过希望也看到了绝望,然后知天命般的将余生耕耘在这里。回去,还是不回去,不管如何,他们把这片荒漠戈壁硬生生熬成了家,养儿育女,喝酒划拳,他们就像戈壁上其他人一样生活,只是不经意间说起几句温柔的家乡话,做出一桌温暖的家乡菜,再添一点小酒就勾起了以往的故事。

故乡和青春一样,都成了回不去的家。历史的春秋笔法无情冰冷,几行文字里蕴含着千千万万的个体,他们有血有肉的人生就因为几句话就此改变。

这是许多西北城镇在上世纪经历的故事,这些城镇点缀在你想象不到的荒漠戈壁的最深处。这里的人们他们因为来自天南海北而消磨去了方言,他们将不可能的荒原变成奇迹之绿洲,他们也把青春葬在这里,无人知晓,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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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37 个评论) 发表评论

  • 奔跑的男孩 2015-07-26 04:57
    怎么看都像北京。怎么看都像自己。
  • 搭子25 2015-07-26 06:27
    这是哪个地方的故事呢
  • 喜咪是猫 2015-07-26 12:17
    奔跑的男孩: 怎么看都像北京。怎么看都像自己。
    并非北京爱情故事咩~
  • 喜咪是猫 2015-07-26 12:17
    搭子25: 这是哪个地方的故事呢
    算是甘肃吧。
  • sbeec 2015-07-26 16:00
    “你知道坐在火车上最怕的是什么吗?是你孑孓一人踏上异乡,却搬不动所有行李从异乡回到故乡。” 莫名戳中泪点。。。人生的选择有时决定了自己的一生。当选择远离故乡去一个新的地方打拼时,心里想着等个三五年有所成就再回,却发现物是人已非,故乡已是回不去的曾经。说不出好,也说不出坏。只是已然发生,就这样吧~
  • 轩辕帝锋 2015-07-26 16:27
    看完很有感触
  • 灰伙子 2015-07-26 16:34
    写的很好
  • 呆囧的森 2015-07-26 17:23
    好文章 赞
  • 围墙后的人 2015-07-26 17:31
    不得不说写的真好
    不过你外婆的那个天津,也是愚昧和落后的
    盐碱地,春沙,不思进取的男人,爱被人尊称为姐姐的女人
    还有民教不修的沽和港
  • 喀尔巴阡山树神 2015-07-26 18:41
    在历史与现实中变幻,道不尽的历史沧桑感都流淌在这字里行间。文章好
  • kikiko 2015-07-26 18:48
    写的挺好 兰州沈从文
  • 叫我无名吧 2015-07-26 22:09
    看着家乡的绿皮火车已经变成动车和高铁,狭窄的国道被高速路取代,奶奶家的村子只留下了数着日子准备离开的老人,家里的池塘、河流、石拱桥、无花果树和葡萄园全都在一点点消失...我突然觉得我们不过是这个盛世中的孤魂野鬼罢了。
  • 叫我无名吧 2015-07-26 22:10
    我想说的就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十字架要背”这个意思。
  • Ollie 2015-07-26 22:45
    这一生不知道将要走多少地方,但那个记忆中甜美或清苦的故乡,都已经回不去了。
  • lovejohnpaul 2015-07-26 23:08
    LZ文笔很棒,飞赞上可以多一点这种文字。
  • 离朱 2015-07-27 00:19
    刚看到第一句话就觉得应该是一篇好文
  • 喜咪是猫 2015-07-27 01:04
    sbeec: “你知道坐在火车上最怕的是什么吗?是你孑孓一人踏上异乡,却搬不动所有行李从异乡回到故乡。” 莫名戳中泪点。。。人生的选择有时决定了自己的一生。当选择远
    么么~别哭。
  • 喜咪是猫 2015-07-27 01:08
    围墙后的人: 不得不说写的真好
    不过你外婆的那个天津,也是愚昧和落后的
    盐碱地,春沙,不思进取的男人,爱被人尊称为姐姐的女人
    还有民教不修的沽和港
    我要一直逃离那里,虽然很爱从小长大的地方,因为我知道我不适合,但慢慢长大后发现错误和正确,落后和愚昧皆是很武断的标准,或许用一句话来定义一个人的一生太过残忍了吧。,
  • 喜咪是猫 2015-07-27 01:08
    喀尔巴阡山树神: 在历史与现实中变幻,道不尽的历史沧桑感都流淌在这字里行间。文章好
    谢谢。
  • 喜咪是猫 2015-07-27 01:09
    kikiko: 写的挺好 兰州沈从文
    千万别给我戴帽子~喵~
  • 喜咪是猫 2015-07-27 01:09
    叫我无名吧: 我想说的就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十字架要背”这个意思。
    一样,忽然想到梁鸿的梁庄故事了。
  • 喜咪是猫 2015-07-27 01:10
    离朱: 刚看到第一句话就觉得应该是一篇好文
    多些。
  • Javier 2015-07-27 07:28
    熟悉的感觉,很容易流泪。多年前离开那片土地,回头望去,浑身上下充满的莫不过就是一样的气息。
    第三遍看过,不知几遍泪流。
  • castro 2015-07-27 07:53
  • kikiko 2015-07-27 08:11
    喜咪是猫: 千万别给我戴帽子~喵~
    那绿岛蔡依林吧 喵猫
  • sbeec 2015-07-27 18:25
    喜咪是猫: 么么~别哭。
    我还想说题目为嘛不起名《埋葬在绿皮火车中的青春》呢。。我觉得这个更委婉大众点。
  • 夹克 2015-07-27 18:41
    哇!好看!好笔墨下的文章。
    厉害厉害,两个家:过往的家——一点小酒可购起的回忆,硬生生熬成的戈壁的家——回不去的青春。
  • 喜咪是猫 2015-07-27 19:30
    sbeec: 我还想说题目为嘛不起名《埋葬在绿皮火车中的青春》呢。。我觉得这个更委婉大众点。
    好题目
  • 三河镇 2015-07-27 19:39
    喜咪是猫: 好题目
    你原先的题目很好,有一种决绝和洒脱。如果改成《埋葬在绿皮火车中的青春》就成了不咸不淡满屏都是的小清新。
  • 叫我无名吧 2015-07-27 23:55
    喜咪是猫: 一样,忽然想到梁鸿的梁庄故事了。
    那是怎么样的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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