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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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五代十国，冯延巳）

——题记

寒冬已近尾声，新一年的春暖花开时节将至，笔者也附庸风雅，效法古人新春陈三愿。谁都希望新的一年会更美好，在这一点上，无论广义的同志（LGBTQI……）还是直人、人妻、人夫、顺性别者，大概都是天然的同盟，人同此心。

笔者高垒（实名），无论作为一个酷儿还是一名同志社区志愿者，都有着很多美好的新春展望。然而在这里，我不得不痛心地告诉大家这样一个事实：

2015年春节，河南省23岁的女同志聂某，和她心爱的伴侣王某（安徽人）及其同道好友们失去了联系，被其父母强制软禁在家。面对聂某一些朋友的询问，聂家人声称已将聂某送进了医院。

此前，聂某与26岁的女友王某已交往数年，这两个已成年的大女孩都已经济独立，但她俩的爱情，遭到了双方家长的一致反对和百般阻挠。2010年王某把聂某带回安徽老家，但她对父母坦诚出柜所换来的回应，是她的父母联系远在河南的聂某家人，以及当地的派出所，将聂某从王家逐出，随后聂某被其家人强行带回。聂某无法忍受父母的粗暴干涉，甚至要自杀，其父母的态度虽然暂时似有缓和，但在2014年，继续与王某交往的聂某再次遭到了家长的“棒打鸳鸯”，被活活关在屋子里，像囚犯一样足足软禁了两个月。

但噩梦并未结束。2015年春节期间，聂某的家长向王某提出索要15万元彩礼，否则就强迫双方分手。王某为维持与聂某的爱情，尽力向聂家家长妥协，甚至提出“预付两万元”。但聂某的家长依然不罢休。深爱王某的聂某也对其家长的这种无理要求感到不满，结果，聂某再次被其家人软禁，至今失联。

一些同志公益团队得知此事后咨询了律师，但由于中国目前还没有专门针对家庭暴力的法律，面对此事，都备感棘手……

上述情况，只是国内诸多同志处境的冰山一角。这背后，是家庭暴力在我国的极为普遍，和从公权力到社会各界对家暴的极端漠视，甚至将其视为“合理的家庭教育”。

无论是不是同性恋，几乎每个人都有小时候被父母打骂，或者耳闻目睹其他小伙伴被父母打骂的恐怖经历。笔者也曾屡遭父母家暴，甚至在小学和初中时，N多次听到老师这样训斥某些同学：“告诉你父母，回家让你爸妈揍你……”而同性恋者如何面对父母，如何向父母出柜，很多时候被视为人生中的一个重大关口，需要鼓起勇气冒险，甚至需要做好面对种种非难甚至遭到父母打骂的心理准备。

在法治较为健全的国家，以及香港、台湾等地区，任何形式的家庭暴力都会受到普遍的谴责，就像抢劫或者盗窃一样，都是令人不齿的劣行，而且可能会受到法律的制裁。但在国内，“棒打出孝子”之类的混账格言流传已久。同样是杀人，如果打死个陌生人，很可能会被判处死刑，但如果是父母在“管教”中打死子女，往往会从轻处理，可能连十年刑期也判不到。孩子挨了父母的殴打（无论什么原因），在国外无论孩子本人还是街坊四邻均可报警，警方也必须立刻响应，制止暴行，而在目前的中国，上述文明社会的基本常识，在很多人（包括执法者）看来，都仿佛天方夜谭。罗马法有句名言：“无救济则无权利。”从小就可以被父母以管教的名义肆意殴打、谩骂的子女，在“家庭”这个貌似充满温馨的场域，往往毫无人权和尊严可言。

此外，像恋爱之类，虽然《婚姻法》早就明文规定成年人自由恋爱、恋爱不受干涉等基本原则（既然异性恋如此，按照人权平等的原则，同性恋、双性恋情侣也应依次类推，同样具有“免于受干涉”的权利），但针对子女婚恋的各种家暴一直屡见不鲜——从逼婚（包括情感绑架等“冷暴力”），到家长对子女所自由选择的恋爱对象横挑鼻子竖挑眼：从只要异性不要同性，到对“女强人”、“女汉子”等的偏见与歧视，无论同志还是异性恋者，于此都是“苍穹之下，同呼吸共命运”。此类家暴（核心要件是“权力控制”）有时甚至以玩笑的方式出现，例如一些家长常对“处于婚恋年龄”（加引号，表示笔者并不认可所谓的“婚恋年龄”，比如笔者，是个内心有一半是女生的酷儿，老娘自认为在任何年龄都有恋爱自由和坚持作“剩女”并以此为荣的自由）的子女说：“你有没有对象？把TA带来，让我看看，帮你把把关。”仔细想来，这纯粹是岂有此理：究竟是谁在谈恋爱？张三爱李四，凭什么先要通过张三TA爹或者李四TA娘乃至TA二大爷的把关？！

“豆瓣”网站上有个著名的小组，叫作“父母皆祸害”。这个乍看上去似乎很极端的理念，得到了不下数十万年轻人的共鸣。平心而论，很多父母也确有不易甚至可敬之处，但家暴以及各种形式的人身控制，首先，没有任何理由被容忍，其次，也是一场没有赢家的负和行为。例如，一些父母的长期积威或者逼婚施压，导致只喜欢同性的子女不得不违心地与根本不爱的异性结婚、生子，但这样的婚姻关系显然是不稳定的。试想，当耄耋之年的父母目睹已进入中年的子女婚姻破裂，能开心到哪里去？再如，像本文开头提到的那个真实案例，当聂某的家长“成功地”把女儿囚禁在家里不许她与女友王某继续交往，他们真的会感到快乐吗？他们只会离自己的女儿越来越远，因为人间最远的距离，莫过于内心的距离。

我们这一代（包括但不限于同志人群）有很多人，从小都是家暴受害者，而受害者最可悲的，就是认同施害者的权力，并在某些情境下也变成与施害者同样的人，做出同样的事。家暴的本质的权力控制，它不仅发生在代际之间，也普遍存在于情侣、伴侣和夫妻之间。除了有法定结婚证书并可以依法离婚的异性夫妻之外，同性恋伴侣和非婚伴侣之间的暴力，同样不容忽视——虽然即将出台的《反家暴法》在草案中，对婚姻以外的伴侣间暴力只字未提，但这并不代表问题不存在，相反，甚至足以说明后者更应引起我们的重视。

无论基于何种原因，任何形式的家庭暴力（广义，包括非婚的伴侣间暴力），都不应被容忍，这应当是文明社会的底线之一。人权平等，谁也没有控制谁的特权。对于父母一代，说句实话，笔者早就很绝望了，老一代人当中虽然不乏众多开明者，但也有很大比例的人已经极度僵化。就像聂某的家长，除了让他们为自己的暴行付出代价（包括可能丧失女儿的亲情，这是他们应得的），笔者简直无话可说。然而，我希望我们这一代——尤其是深知家暴之恐怖、甚至长期对此深有体会的LGBT同志们——能以将心比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换位思考，在此生的无论何时，哪怕有了权力（比如伴侣明显比自己更弱势），也绝不施以暴力。比如，有事说事而不要动手打或者出言侮辱人格；再如，哪怕是在亲密的伴侣，在涉及性的问题上，要就是要，不要就是不要，谁也没有对谁的“人身占有权”和“性霸占权”——亲密伴侣乃至婚姻配偶之间的强奸（即违背对方意志与之发生的性行为）同样是强奸，无论如何，强奸都是侵害人权的暴行，而不是爱。此外，也绝不要搞什么“谁的工资必须交给谁”之类的经济控制。总之，爱是平等的伙伴关系，而不是一方对另一方的控制关系。

此外，也许在并不久远的将来，相当一些LGBT人士也会成为父母或者养父母。无论对伴侣还是对孩子，连同对日益走向衰老的父母长辈，非暴力的基本原则都是相同的——对父母，我期待包括我本人在内的更多曾经饱受家暴的朋友，将来终有一日能真心宽恕他们。当然，宽恕二字，从来都不意味着继承被宽恕者的错误行径。

最后，我也期待更多的同志们（双关语，包括LGBTQI，也包括一切志同道合者）能关注各类家暴事件，不但既不作“暴徒”也不作“任由家暴宰割的羔羊”，而且能在目睹家暴时拒绝沉默（哪怕是站在远处吼一声“住手”，或者拨打110）。总之，让各种家暴，让“父母皆祸害”，以及与之近似的家庭成员之间的人身控制暴行，在我们这一代斩断“孽缘”，画上句号。

PS，接下来的两个新春愿望，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