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6岁那年，我因为要做矫正视力的手术而在医院住了三四个星期。小儿眼科病房的八张床位上睡的都是不满12岁的熊孩子。那段日子真是奇妙——没法回家，却也不用上学；虽是住院治疗，却又无病痛之苦（视力差一点儿也不疼不痒）；大夫和护士的存在感都不强，只有和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病房不分男女）在一起搞事情才是刷存在感的正道。那是我童年时期唯一一次经历集体生活。好几年后，我读到儒勒·凡尔纳的《两年假期》（这本书更广为人知的译名是《十五少年漂流记》），心里又既是憧憬，又有畏缩。这样的生活当然包含独特的快乐，但也少不了不适的代价。 

住院期间难忘的回忆不少，这里只提两则。

一是关于零食的回忆。

小儿眼科病房只在周一和周四下午各安排一个小时的家属探视时间，每次探视基本上都是各自爸妈带着大包小包的零食到场。八人病房转眼成为三十余人的欢聚，场面好似过节。爸妈们走后，各自的床头柜里便至少有一层抽屉会被零食塞满。在缺乏货币流通需求的病房里，零食便成为我们交易的资本。

妈妈送我住院的时候正赶上中午，全病房的熊孩子都在床上午睡，所以没人向我和妈妈展示各自的零食资本。妈妈似乎早有预料，给我准备了面包收在床头柜里。但不曾料到的是，那层抽屉不好用，关上之后就拉不开了。这个悲剧是在妈妈走后我才发现的。于是那天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一屋子的熊孩子在午睡后各种换吃零食打发时间。

好在第二天便是周四，我想妈妈还会给我带零食的。但那天妈妈迟迟不来。我不知道在探视时间里病房会有这么拥挤吵闹，也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还不来。于是整个人都不知所措，一会儿在床上坐坐，一会儿又到病房门口看看。心里有情绪，但那时胆小，不敢闹。

妈妈终于来了，心急火燎地说路上堵车。我本以为她会给我带零食，结果她从包里掏出来的却是一块炸鸡。我坐在床上，一边吃炸鸡一边和妈妈说话。我不记得那时有没有对妈妈闹情绪了，或许因为想家，也因为知道住院后不常见到妈妈，所以整个过程都老老实实的。但又或许是妈妈也看到了周围家长带的都是各种饼干薯片果冻之类的零食，甚至是我和妈妈直接说了（我想要他们吃的那种零食），所以，后来每次妈妈来看我，也都会带一袋零食。

再后来，我向病房里某个熊孩子借了水果刀，把床头柜那个拉不开的抽屉撬开了。里面的面包于是被大家分了。现在想想，那孩子住院时也就8岁，不知道他爸妈为什么会给他备上水果刀。以为他吃苹果会削皮吗？我们都是直接在水龙头下面洗洗就吃啊。

又过了不久，病房里又住进来一个6岁男孩儿。爸妈走后，他对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床头柜哭。我们围上去，想安慰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后来有聪明的孩子拿出果冻放到他的抽屉里，他一边哭一边拿出来还回去。又有孩子拿别的零食给他，他也不要。等他哭得差不多了，却见他爸妈拎着一袋零食回来。我当时也真是嘴贱，直接报告：叔叔阿姨，他刚才没有零食，自己哭了。后来我们给他，他也不要……或许自己那时最想对他爸妈说的是：你们这些愚蠢的大人啊，险些铸下大错！你们哪里能理解在这种环境下零食有多么重要！多亏你们及时改过自新把零食送来了……

二是关于洋洋妈妈的回忆。

洋洋是我们病房里年龄最小的孩子，才3岁。医院特殊照顾，允许他妈妈每天陪护。真的是每天。早晨醒来后看到他妈妈在他的病床前，晚上睡觉前也看到的也是如此。应该是我们睡着后，他妈妈找个地方趴一夜吧。

洋洋妈妈年轻漂亮——是那种知性的漂亮。坐在熊孩子的病房里，却颇显端庄。对我们说话也是轻声细语，和那些已经被我们折磨得失去耐心的护士们完全不一样。现在想来，在快乐与不适并存的住院期间，有这样一位妈妈的存在，似乎缓解着我们想家的情绪。

当时不知道问问她每天陪护，工作该怎么办；也不知道问问她晚上都在哪儿休息。时至今日，我已经到了和当时的她相仿的年纪。倒是有时会问问自己：如果你也有孩子，你的孩子也需要住院做手术，那你能像她那样放下工作每天去医院陪孩子吗？你能像她那样做得好吗？

洋洋出院前一天晚上，他妈妈需要回家办什么事。他不愿妈妈走，妈妈就安慰他：今天你自己和大哥哥大姐姐一起睡，明天早晨你一醒过来妈妈就来了。后来他妈妈走了，我们也是这样安慰他的。但事实上第二天早晨我们都醒了，洋洋妈妈还没在。于是洋洋果然哭了。我故意装作大人的样子哄他，还领着比我小3岁的他去楼梯口等妈妈。 

不到一个小时以后，洋洋的妈妈抱着他回家了。又过了大约一个小时，新的病友坐在洋洋住过的床上，因为床头柜空空如也而哭起来，并一边拒绝着我们的零食，一边等着爸妈买零食回来……

许多年后，我遇到同样比我小3岁的BF。和他相处，我最喜欢的就是两人互相冒充小孩子耍赖卖萌：你把我的饼干抢走了！你都不给我买好吃的！你就知道批评我！……

妈妈这周和朋友们去南方旅行。出发前一天，我正坐在电脑前赶稿子，看到微信客户端上冒出妈妈的话：你今天下班后买面包吧，另外再买点小零食，免得我光吃别人的。我直接敲键盘回复：小零食已经买了，晚上回家时我去买面包。回复完毕，却又忍不住掏出手机，把妈妈的话反复看了好几遍，脑子里不由得回忆起了上述事情。匆匆用文字记下，以兹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