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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怨的这个，也不知道是谁。就只记得远离帝都我们的郊区那里，乌泱泱一片原始森林海。我便从那里出来。当时山下繁华地带的需要盖高楼，盖大厦，当地有个规矩，盖房的话一般水泥石子儿灌顶子的那一套是行不通的，多半是来我们林子里砍木头。你们是不知道植物界的状况，其实吧，我们也有知觉，有喜怒，知荣辱，懂疼痛。而且还有个外人不知道的秘密，白天里我们一齐向着太阳玩儿命的疯长，有人扛着电锯一来，远远儿的树龄小的小树就开始喊：有人来啦，快跑吧。我们就一起摇摆树冠，刮起飞沙走石的大风，专为迷人的眼。等他们明白过来，我们就都转移到山的那边去了。所以当地人，一般啊没什么大事儿，不敢来随意砍伐。即或要砍伐的话也要先给掌管山林的神明烧香祷告一下子，陈述明白是出于什么非做不可的理由，才可以来砍树。

 时光飞逝，好景不长，我们的领导总跟我们说这么一句话：虽然我们也能跑，也能走，也能幸免于难，但在这尘寰里头，总得有人要作为献祭的牺牲贡献出去。意思就是，保不齐什么时候，谁就得毫无征兆的被砍咯。那一年半夜里头来了几个人在林子里转，第二日早晨和我玩的好的朋友，就告诉我一件事儿，说是他活不成了，那些人要砍了他有一处地方要用。瞅他那意思吧，是不想去。我说，砍了也有砍了的好，外头的世界那么大，你就不想出去看看？他说不想，于是我们就约定，等那些人来砍他的时候，他藏起来，我替他挨刀子去，因为我们的身量都差不多少。这么着，我开始了我崭新的人生。当时他给我讲的一句话是：云并没有死，他只是变成了雨；雨也没有生，他只不过是云的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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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被做成了一只木马。就是小孩儿坐上去可以摇摆的那种。我最先是觉得我会到很遥远的地方去，不过只是在那个山下，远远的还可以看到林子里蒸腾的云霭。只是作为一棵树，我的年岁被永远的定格在未成年的那会儿。被我替了的那棵树目下会继续存在和成长，将来同样要面临他自己不可预知和测卜的人生。

 我到的这家，全是大人，没孩子。我去那会儿那个小孩儿还没出生，末了是个男孩儿，恰巧姓马，我呢也被做成一只木马，打磨的异常光滑。我只是每日呆在角落晒太阳，看众生，倒也快乐，因我不用人间烟火来喂养和延续自己，就这么点儿好。有不好的是，我本来是给那个小孩儿做的木马，好些淘气的上这家来的小孩儿也要骑我。我就不让他们骑。这是一种什么体验呢，好比明明一桶水，本来不沉，你偏偏提不动。明明一杯水，你喝他就得呛一口。这就是万物有灵的缘故，桶不爱让你提，水不爱让你喝。只不过你不知道，一直会误以为是自己倒霉招的。

 我日渐陈旧的时光里，小孩儿有了乳名，学名，学会走路，说话，和玩耍。晚上他爹妈困的要睡，他只顾闹，我呢就得负责看孩子，当然是无偿且义务的。且他爹妈爷奶小姑小叔都不知道。我就给他讲故事，给他唱儿歌，说童谣。稚子童真，对一切都见怪不怪，总觉得一只木马会讲话，也是再正常不过。因他没见过别的木马，也不知道在大人的世界和知识里，木马哪能讲话。他父母也有时夜半醒来见他乖乖的醒着，不哭闹，夸奖一声：宝宝真乖。又哪里知道，还不都因为我。或者醒来朦朦胧胧听到我唱的童子歌，会大惑不解的问一声：是谁在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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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孩儿的叔叔得了书法比赛的奖状，回来兴冲冲的在我背上写了一行小字：宝宝的木马。倒也不疼不痒的，只是内心的认同头一次得到文字的书写和记录，觉得挺有意义。宝宝也慢慢的学会骑木马了，骑着骑着就睡着。也想不来他无知无识的夜晚，我陪伴他的那些独自的光阴来。在后宝宝有了妹妹，妹妹长大，我总觉得我是宝宝的，除了宝宝，谁也不能骑我。宝宝也以为我是他的，除了他谁也不能玩他的木马。宝宝要念书了，到了几乎不用玩木马的年岁。宝宝的姑姑嫁人，也有了小孩，就要把我带回她婆家去让她的小宝宝玩，趁着宝宝上学不在家的时候。宝宝回来哭闹折腾，爸爸妈妈撒谎，说木马自己跑丢了。宝宝不信又不得不信，宝宝在慢慢的光阴里把这木马就要忘记了。我呢，每次只能看着他姑姑带着孩子从娘家回来那身上的风尘，落日的余阴，来寻觅来自宝宝所在地方的气息和物况。几年后宝宝去姑姑家玩，他们早忘记了木马的事儿，也忘记把木马藏起来。我就在那里，落满灰尘的看到已然长大好多的宝宝。宝宝说：这不是我的木马？我要拿回去，反正我弟弟也不玩了。我且喜欢且哀伤，不知道宝宝是客气还是真心这么想，试问那姑姑的孩子要是还是在玩木马的年纪的话，宝宝会不会想着把我带回家去。会不会能记起来他丢了一只木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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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宝是唯一一个从那以后，上小学，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读研，工作，都带着木马的人。这点，我有些欣慰。他用品学兼优和读书成绩第一来对抗别人对他形影不离带着木马来来去去的疑惑不解和不是很支持。

 我呢就跟着他参加运动会，看他跑步，看他打鼓，跟着他考试，在考场门口看他答题，跟着他谈恋爱，一起看夕阳，看他吃冰棍儿，给对象写情诗，写情书，看着他就要成为一个小小少年诗人和作家的样子。

 宝宝毕业，我都觉得他一大小伙子了，我早不该喊他宝宝了。从他幼年时候起，从未和我讲过一句话。要是他会和我说，我会回应他，真的。那次晚夕入睡，他讲梦话来着，说：尼采和山岛由纪夫。我说他俩不是一回事儿。他就不言语了，梦话嘛，本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自己讲了什么。

 这么长的岁月中，宝宝越来越大，我呢也没长大，也没长小。宝宝学会了抽烟，喝酒，熬夜，我呢，跟着他到处搬家，看着他也有欢喜也有忧愁。那次圣诞节，宝宝把不知道从哪弄回来的头上戴的圣诞鹿头上那种犄角的东西戴我头上。后来宝宝养了一只猫，宝宝很开心，有了当父母的样子，我看着小猫好似看到当年的宝宝，都是那么小。

 五年后，小猫生病逝去了，宝宝很伤心。宝宝的妈妈催问宝宝：你怎么不结婚呀。宝宝就学着他妈妈的样子在屋里自言自语：你怎么不结婚呀。

 我跟他说：你忘了当年的情书是写给谁了？

 宝宝四下打量，发现是我在讲话。居然笑了，问我：你会讲话，怎么不早说啊。

 我说：当时你还能听到，在后你就听不到了。我有是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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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都郊区听说好好的五月份又下雪又下雨的，人们没事儿赶着这天儿都不大爱出门子，晚上宝宝讲：我带你上酒吧吧。我说：这天儿，你带个木马去，瞧着也新鲜。苦劝好久他非不听，看他意志那么坚决，我就建议：你出门记得带雨伞，穿雨衣，穿雨鞋。最后的结果我们在小雨里头跑了好几十里地去了酒吧，人那儿门儿到没关，只是除了酒保以外一个人也没有，他就开始郁闷，在网上抱怨人少，他们为了安慰他，就跟他讲：没人多好！那里那么多酒，你可以一个人敞开了喝个够啦！他说：说什么呢你们，喝酒不花钱呀？话锋一转，来了句：再说了，我是来喝酒的吗！也不问问我的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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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还是那只木马，我和你们说这些的时候，我和宝宝认识25年。喝酒的事儿是去年夏天吧，他24岁本命年的时候。这年的五月同日也有一场雨，虽然淅淅沥沥一天没间断，许如今都停了。

和若.在手帕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