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2082年，我100岁了，他们还管我叫公子，公子就公子吧，不知道是因为我还没死还是因为我看上去挺年轻，总之我挺开心，并不为我过了这么大，其实像我这样还算是小的，具体因为什么，我也不打算告诉人家，我开心是为别的。昨天晚上还是前天晚上来著，我坐车从北京回来，人少极了。我就开始怀念起我年轻时候的春运来：似睡非睡中，我变成了一张纸被折叠，我的血液全涌到了头顶上。夏天吧，这个季节就变成一个玄宗朝夹袄胡同乐坊的当红歌手，在我耳边轻唱西域胡人进贡的《胡茄犬夜叉》，我还记得几句这么唱：曩日流觞无限好，却道说来也巧……他和我说：喂，你好，内谁都挺好的，这是他电话。他告诉我一个陌生人的电话，20位数的，我连他都不认识，我不是做梦，我被折叠了两下，平平的，能在风里飞，对面是一片梅花林子，里头有两只鸟儿看着，它们也聊天儿，用玄宗朝的普通话说：快看！天上内个人，刚被叠好就尿裤子lia！它们说的那个人就是我，高高的淅淅沥沥的尿裤子，也不知觉尿顺着裤腿往下洒一路，鸟说：快护著碟子，别掉咸菜里去。是为序。

在阁楼下-2.

农历壬巳年腊月，二爷早起嘴里叼着一根烟，挨自家院儿里头做广播体操，他呢八段锦，五禽戏，太极拳都是拿手的好戏，二爷并不以此养生，主要是为图表演用，他喜欢被群众围观的感觉，一直乐此不疲。做操之前他是刷牙来着，他这刷牙是出了名的，起码要刷一个钟头，很慢很慢，后来大家闹清楚是因为嘴疼。通年罗汉果不断，因那东西性寒，着实需要点温补的东西。原上有个瞧病的先生，半月前歿了，因此引起的恐慌沸腾，笼罩了有日子不散，纷纷扰扰忧心忡忡的人都在忐忑这先生一去往后原上的人吃药上谁家去。比如这二爷的嘴疼，非得吃这郎中家祖传秘制的丸散膏丹才能好。说起来生老病死，实在是让人向往又无奈的事，大家都讲阎王老爷是支锅起灶的好手，最懂得三足鼎立的制衡之道，就拿这个原上死人这事来说，都是一波一波的死，一批次能先后死3个，就和锅的三个脚一样，三足鼎立嘛。人说被收去的人都是给孟婆支锅去了，唯独三个才能稳当。郎中之前还没了一个人，是原上第一等的手作匠人，经他辐的笤帚打扫卫生，要比吸尘器还干净，大家都纷纷猜测已经死了两个，剩下一个名额是谁的。二爷呢，跟看破了似的，净说些如是我闻的话，比如他给灶王爷今年的对子就有趣的紧，说上联是：上天言好事可不一定。下联：回宫降吉祥得看心情。横批：任性极啦。

在阁楼下-3

天清地和的岁月不饶人，饶这么着也难免吵架拌嘴的，像是你家的娃掐了我家的花，他家的鸡跑到别家鸡窝里悄悄下了蛋，再或者麻将桌上谁偷摸了一张牌，害下家落不了停，都值得吵上一架。像是兄弟、邻里、妯娌吵、婆媳、姑嫂等等之间，总之不吵吵就不能算是在原上活过一回。原上有好多兴趣小组，首屈一指是由平均年龄76的人组成的敢死队也叫赶死队，队员们最爱的益智游戏是猜谜语，开鲁班锁，玩九连环，计算原上有几个90岁健在的老人，谈论些道听途说有的没的的家长里短的闲话，还有下象棋，长能听到的话头是：你吃他这炮啊，这不就将他了吗？哈哈哈哈。那棋也不是两人下，是两群人下的一盘大棋。二爷从不参与，因他作为敢死队的荣誉队长，有更重要的事去做。早些年他主持下，在原上东南西北都立了界碑石，由院上共同推选出的年轻人，注意是要童男子身的才有资格入选，一年两次步行丈量，原上地形西高东低，南宽北窄，头一次丈量的结果是：东西八千九百七十六步，南北六千七百零一步。每年两次都有出入，但这一日阖村禁止吵架，打孩子，禁止起课算卦，出殃，婚丧嫁娶。今日是冬时丈量的日子，可谓世风日下，年轻人都不听话了，提出来要开太空车丈量，说节省时间，更为关键的是如今小伙子们念书就搞对象搞大姑娘肚子的有的是，童男子实在不好找了，标准一低再低，只要求男子未婚即可，但他们多半都有对象，完了回家都要抱小媳妇儿亲热亲热。原先礼仪小组，有个梁好问先生，头一次丈量完，由他带着一群妙龄女郎去迎接丈量地界的人，那礼数纹丝不差，如今的年轻人建议他：您老人家那套形式主义就免了吧，实在过意不去，可以给俺们群发电子邮件。梁先生跟二爷请了个安，讲：不怕您老笑话，电子邮件，我不会发吖。二爷就有些不受用，说要在阁楼开个联谊会，明里是犒劳他们，实际上是要给他们开个“传统文化原上梦暨2082年新春茶话会”，这调子初步就是这么定的。

在阁楼下-4.

这里人人都有个乐子，二爷每天十一点的打坐，后晌俩钟头的睡觉，那是雷打不动，谁也不敢惊扰他，但他说：我那是在禅修。赵老太爷一百五十多岁，喜欢看两万多集的《太祖爷群侠抗倭荡冦演义之我和老大去谈判》，他耳朵不大好，所以电视都安着大喇叭，跟放电影似的，但是你要是小声儿说他一两句坏话，他准能听清，一字不漏。老姑奶奶一辈子没出嫁，专爱打听家长里短的事，以及方圆百里之内的新闻以及和敢死队员们相互交换彼此收集来的消息资讯，同时负责时事评论，她的发言总能切中内核，入情入理，百中要害，因此，将要开的那个阁楼会议，老太爷是荣誉出席，老姑奶奶到时候二爷让她作主旨发言。这一日张灯结彩，却出了两件事。一件是经过老姑奶奶核实坐稳了的：前村发生了开天辟地以来第一遭的盗墓事件，陪葬一个没少，奇的是死人没了。官府已经派人上汝南县就是驻马店李家庄找李元芳去了。另外一个，现在正闹着，正骂街，很是有辱斯文，骂的是查无实据的勾引野男人的事，好像为了退婚。太爷是老糊涂了，二爷算是个前卫的中年人，用他的想法看：如今咄咄怪事，多半是年青人不规矩，冲撞了神明，或者大拆大建的人家，破坏了祖宗十八代的格局风水。

在阁楼下-5.

阁楼的历史我最清楚，先帝至道元年建的。当时唐朝的鸟儿还没来梅花林子安家，我呢也还在帝京，倒也希望是场梦，希望啥也没有发生，夏天还是夏天，野马还是野马，我瞅着这些拆拆建建的事就惆怅，但原上的先人不这么想，我觉得他们都是受圣人糟粕毒害不浅的。因此我更爱和那个夏天变成的人说会儿话，问他们季节界里头关于年龄的算法，关于生老病死，儿女因缘的基本观点。他要单纯是夏天的话，我就总觉得他是有股仙气儿在身上的。他放着好好的夏天不作飞作个人，我就觉得他也是俗，他说他，只有一次机会作人，明年夏天的夏天就不是他了，虽然我讨厌作为一个人，但是不知怎的，我开始同情他。我就问他要不要和我回去唐朝的大明宫，夹袄巷，不再回来2082年了。顺便把那两只鸟也带回去。他呢笑眯眯跟我说：昨晚上，我听到你妹子，夸你白了。我就说他瞎扯，因为我妹妹在唐朝跟她的老师玩师生恋吶。

在阁楼下-6.

“您妹妹尊姓大名？”我倒好奇他没问我，我呢也没问他，觉得在梦里似的。我说我姓薛，他问我你们这里有一块表，我看都不怎么动，我知道他说的是二爷家的自鸣钟，如今不光是不走，连响也不响，纯粹就一摆设，二娘当年走的时候把里头电池扣去放长明灯里去了。原上的人如今都不看表了，白天看日头，晚上听狗叫，看星星，都可以确定时间。他说：要是阴天下雨呢？我说阴天下雨打孩子，闲不着人，也没工夫看时间。他让我帮他想个名字，我问他郡望堂号，他说打帝俊家来，我说要不姓夏目，叫友人帐好了。他没表示喜欢也没说不好，让我喊他阿夏。打春了，世间一片喧腾，原上的男子都不考虑原上的事情，春风春日多情，却也同人的薄情寡义看上去有些类似一样，狗仔在春日的旋风里撒欢，成群结队的跑。阿夏说能感觉到一种空前盛大的衰败和没落即将来临。他说：这里的事你和我都管不着，回唐朝吧，找你妹去！我就觉的，他可能喜欢上我妹妹了。二爷说过：他们小时念书，深信千禧年一过，共产主义光芒四射将照耀全球。如今他一百岁了，朝廷圣谕说：我国正处于且将长期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原上实况录像显示，不分老幼男女，一听圣谕群情感动，都留下了两行幸福的中国梦的滚烫的热泪。二妮一激动，都滚回去唐朝再不肯回来了。原上说这个不肖女，死后不让她进集体公墓。殊不知有唐一朝对女性的丧葬是相当人性化的，比如：可以写有字碑，可以跟老公，前夫，情人好多人一起合葬。

在阁楼下-7.

孟师傅金盆洗手的事，今日毫无悬念的就上了头条。孟家是亚圣孟子爷的后人，到孟师傅一辈已经开始靠卖狗肉和堪舆选阴宅，出殡司仪送葬为生了，还有租赁花圈，麻绳，孝衣。大家伙先是猜测他要金盆洗哪只手，再者就是迅速掀起了“孟母三迁和熊孩子基因花样遗传三千年流变考”的主题大讨论高潮。后来知道孟师傅发愿从今以后再不杀狗，改杀猪了。原上的狗十家有九家的都被孟师傅偷着宰过，后来狗们启动了应急预警机制：见他就咬，见他就跑，见他就叫。狗一叫，所有的狗都跑来驰援，孟爷之前有摸狗校卫的恶名，如今就差加入丐帮了，只是洪七哥嫌他名声臭，不肯要他。他为了表态和免祸，不得已想了这么个好法子。原上好些善男信女还给联名送了一串道明寺给开过光的幸阅葡提手串念珠以资鼓励，和一面‘放下屠刀，离地成佛’的锦旗。只是养猪场的孙总不看好他，也担忧自己的猪被他偷去，花巨资装了俩透明隐形的监控器。同时给每个猪都配了一名保安日夜三班倒，无缝式执守。还有就是上中嗑院找专家来对猪们进行突击培训学习，提高自我保护意识。还有签订承诺书，一定上正规屠宰场，要死得其所，要死的有尊严，坚决抵制非法屠宰，彻底切断孟老二的灰色利益链条。

在阁楼下-8.

成日吃斋念佛的老人们，对坊间流传孟爷立地成佛的说法是很不理解的。他们一致的意见是：我几十年积德行善，吃斋护生，连个罗汉果位都修不到，他凭什么说成佛就成佛了。问问他知道心经有多少字儿吗？几十年前，原上来了个异人，挨家挨户的要饭，施舍过的有十来家，晚间时分，这位把这些人家叫到人民广场，要给他们个大礼，要说乡人自古爱贪图小便宜是出了名的，偏偏受邀的没去几户，许是他们觉得这个花子能有什么好宝贝给他们，且有估计也非抢即盗来路不正，路过的不少人倒大开了眼界。这位：瞬间分身千万，给他们说法的说法，瞧病的瞧病，当时就轰动了。同时有人见他在医人的时候，还跟王二家的丫头片子到梅林子里放飙子去了，最后腾空而起，才知道是菩萨，后来上伊阙去了。他说：你们有福分的就好好修行吧，看看地藏王菩萨，发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你们说地狱啥时候空啊。此后就有了原上部分人久生不死的说法，薛二爷和赵老太爷等据说就是受了那次灵感的其中之二。有人专门去龙门朝圣过，但是大家都相信，菩萨回唐朝了，因此二妮的去唐朝，被人认为是对他父母当年没供养菩萨的结果心怀不满，自己求长生去了，也是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表现。这种玩意儿，要不得。

在阁楼下-9.

阿夏半夜三更出去小解回来说外头月亮明的紧哩，跟斗似的那么大。他自言自语说，若是这样那从月亮里头，从月光里头是不是就是可以回到唐朝。关于这个，我自己也进行过许多尝试，从影子里，镜子里，湖面的倒影里，甚至是海市蜃楼里，深深的脑海里，他们的呼噜声里，跟做实验似的。起先我并不愿意接受别人一致的这种说法，说我妹妹是回唐朝去了这么荒诞不经的鬼话。直到有次偶然发现院子里两只蚂蚁的对话，它们讲的是另一则闻所未闻的奇事，我也知道了条条大道通长安的说法，那次我是在梦里回去的大唐，还见到了我妹薛姬，地点是在唐朝的原上，她正出发去祁县找祁人温庭筠参加唐朝的校园联谊会。我对阿夏说，唐朝未必就好，而且担心去了就回不来了。阿夏说，到哪都强似这里。我就觉得他早晚要离开，或者变成夏天永远消失在寒暑轮回里。但是爱情那么好，他还没泡到妹子，没尝过人世间的美人富贵，我就决定借着月光，跟他假装绝交一次。

在阁楼下-10.

次日中午后，堡门前出了一起醉酒事件。一枚汉子仗着吃多了酒把乡党给打了。二人拳来脚去，滚作一团。堡门前里向来都是是非之地，游手好闲的红男绿女多群聚于此，和西行三射地远的敢死队根据地幷称两巢。醉酒时，大家都在排队买五色黄表，这类东西买来都是为恭敬神明，追思先祖，但同样东西却有不同叫法，给死人点的纸叫作烧，给神家点的叫升。如今洋票子也蛮有市场，有新样翻新的万元整钞，五色联票，票贩子们讲：这钱儿，十殿老爷子们都认得。说起这些幽冥市场，晋普寺的上人，通普寺的师太，道普寺的道爷们是各执一词，都说自家的神明灵验无比，因此各有一帮信众，多少年相互攻诘问难，旧年为灶王爷上天时候兜售自家香火一事，三家曾出过一次械斗。他们虽神修不见效果，武艺却是个顶个精湛勇猛。晋普寺的大乘般若仨光棍，通普寺的波波霸霸手，道普寺的美人垂虹掌，都是举世无双的稀罕绝学。他们也有不打架一团和气的时候：参加宗教协调爱国爱教亲爱精诚核心价值观理论学习的时候，歌声响起，大红旗下，他们往往露出来少女般温顺纯良的笑容，博得领导的万千首肯，仿佛之前所有的不愉快都是美利坚和英吉利的事。

在阁楼下-11.

这一日，西北风起，整个原上的取暖冬烟都在往东南方向吹，东南方向是这里尘世中人生命归宿，草木森森，少有人行。他们的步履多半在那四块界碑之内，秋冬春夏，作息生涯。青烟过处熏起在林子里守卫人灵，打盹聊天磕瓜子儿的乌鸦，成群结队的飞。二爷在阁楼下抬眼就能看到四下盘桓的老邻居们，像是道恼来的。他呢一下子也想不到什么呼风唤雨的法子帮衬它们，想起原上额外的一片林子，又担心他们会不会住不习惯。该发的帖子都发出去了，该来的事还没来，二爷就思量，现在这些年轻人都在想什么。原上新房子越来越多，老房子越来越少，年轻的人都惦记外头的世界，好些次，二爷想着跟八老四少们商量：把通往内外的门儿关上得啦。这事儿得到了老姑奶奶的头一个反对，理由是：原上的姑娘嫁不出去，原上的小伙儿取不到外头的媳妇儿，只能在原上现有人里头自产自销，生出来的孩子会越来越傻，不利于优生优育。再一个，已经取了外头媳妇的，总不能不让娘家人进来，也不能不许女婿上老丈人，原上嫁出去的闺女也是一样道理。因此让二爷趁早打消念头。二爷突然觉得自己似乎老了，老的跟大爷一样，力不从心啦。

在阁楼下-12.

毫无征兆的白天有人家骤然放起来花炮，阿夏跑来拽着我在二爷不要命的吆喝声里越跑越远，两边的景物逐渐跑成了流水液态的情状，此时时空能言，明暗会语，似乎两台编织机器，把一种幸福的恐惧的意识输入到你的意识流里，告诉我们依次到了民国，清帝国，明帝国，元可汗国，宋帝国，五代十国，唐国。阿夏伸手把唐朝的春天卷好，塞进四时录，自己念动几句真言，我们就在野外由上而下掉落到了一片草地上。蓝天白云下，一千年以后的原上的南山赫然在目，远处有稀稀落落的麦田和不知道藏在哪里唱歌的人。“南天有神兮南山有薇。我耕天子田兮我为天子顺民。美酒三文兮沃野千里，我骑肥牛兮诗人骑驴。呼呼哈嘿，去你妈逼……”我说：咱俩来这儿咋回去？他说：找你妹先。我说：你居然能就这么跑回来，也太神奇，干脆你受累一下，把我送回春秋战国那会好不好，我去找，信陵君。他问我你妹妹也是长跑冠军？我说她是个少儿武术冠军。阿夏若有所思，问我：你说她有没有可能女扮男装随军征突厥去了？我摇头，那个丫头片子一心想着嫁皇帝当娘娘，如今怕是进了大明宫麟徳殿当了二级侍女也是可能的。阿夏点头问我，你还回去吗？我说多半是，因我寒假结束还得上北京。他说：你不是李白白的粉丝儿吗？这里是唐朝哥们！还回去干嘛。我说我，再考虑考虑。

在阁楼下-13.

晚上六点，阿夏问我：把我的手机献给万岁爷作为见面礼混进宫去找你妹好不好。我在寻思我们如今回到了千年之前的东原，当时的京都在长安，我们真要找我妹子也得去西南方千余里地，还得过黄河，等真到了长安，手机早没电了。而今瞧这世道也不怎么太平，路上劫道儿的肯定少不了，我就建议他去给长公主或是虢国夫人当个面首兼职几天什么的，别浪费了一副好脸蛋儿和一身腱子肉。同时又希望他能改写我妹妹的命运，因我在全唐书里头见过一段记录，那身段儿形容个性几乎就是我妹子薛姬姬。我这么建议他，他便骂我混蛋。说我净教他吃软饭。我就说李白白，王维维，宋问问，都跟小主们有一腿，当面首都不一定能轮上你。而且我跟他说我的偶像是刘锡锡，不是李白白。他说觉得这些大V们叠字的名字很好听，让我喊他夏小小，他喊我薛嘘嘘。他似乎对这决定很满意，哼哼着三俗歌曲就睡过去了。第二天醒来我几乎是被饿醒来的，他睁开眼说，晚上我睡觉流口水，把他袖口子都给弄湿了。我大叫一声，发现了一朵旱地莲花。当机立断要带他上祁县。

在阁楼下-14.

祁县是温庭筠飞卿相公八叉哥的老宅，在有唐一代还叫着祁阳这个名字，我妹妹薛姬是他的铁粉，但她从小就以我姥姥郝田氏为榜样，立志当一个神机妙算，一手遮天，呼风唤雨，野心勃勃的女子，飞卿相公比她大1044岁，她即便回去唐朝去整存零，她还比相公小24岁。她说唐朝的人都是很开放的，不会在乎这些，于是我只有祝福她妹子小心。因为温公子光挂了号的相好的也远不止一个，而且个个身怀绝技，文武双全，色艺俱佳，这里头有公孙大娘她外甥媳妇，唐门72动高手，文坛太陡鱼百岁的关门女弟子鱼多多，长安八大胡同的蝉联二十几届花魁毛小红女士，洛阳花鼓观的道姑人称碧波仙子水如云的碧桃仙儿，如此总总，像我妹妹这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的，我真替她捏把汗。我问阿夏：你见过我妹子？她万一看不上你咋整。他说他有办法：打開支付寶，首頁有一個打鼓的小紅人，鼓上邊寫著紅包口令，點開輸入這個號碼就能夠搶，除非紅包已經過期或者被人領走了。他说的我虽然听不懂，但是感觉很厉害的样子，我就开始羡慕他，也羡慕我妹妹^ω^，羡慕她比我好命。阿夏说，我们当务之急是学会唐朝的一级甲等普通话，也好到刺使衙门的清客相公群里去打听温公子下落去。

在阁楼下-15.

打死我也不会相信，我妹这个四体不勤的人，居然学会了一门乐器，而且被选派到了长安参加全国总决赛去了，此次大赛的评委之一就是温公子。不过我们在祁县并没有找到温公子，因他们老家人口里听说，他名声不大好，且欠了一屁股债，好多年都没露面了。他呢又不肯在他那些老婆后援团讲出实情，恐因欠债累美人。阿夏不知怎么就有些气馁，在往长安的路上一路问我：是我好还是温公子好？我心说：主要是我妹妹^ω^，太难看啦。我说：你堂堂的一个夏天，帝俊家臣，你说跟个凡人计较什么？就算你喜欢我妹，她不喜欢你你也没法子。就算她也喜欢你，你们这跨界的婚礼，诸神能同意吗。阿夏根本听不进去我的话。继续罗列他的优势：我出身好，是帝俊的爱将，另外仪表堂堂，能收春日景，能开夏时花，能解千般暑，能植百样瓜。专门心思，玲珑变化，简直萌萌哒，爱死啦。我说，我们快找个庙，听二爷说过，龙王庙的须弥座下有泉眼，直通渭水，那样我们至少能缩短月余路程，赶在我妹入宫或者跟温公子没成好事前，让这个阿夏，跟他见上一面。只能这样。

在阁楼下-16.

在象峪河桥上，阿夏给自己卜了一卦。是未济卦，末了他对照着卦辞在那儿仔细参详。认真的不得了，我问他：您还会打卦算命啊，但是我觉得黄大仙儿的灵签儿更便捷灵巧。他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我就问他，卦上怎么讲？他说佛在灵山莫远求。夏日的龙王庙，四下不通风，须弥座大如碾盘，少说有两千斤重，上头还有龙王喚雨的巨型泥塑，阿夏说我们趁早吧，死了那份心，想别的法子。我有一事不明，就是我们从那么久远的未来来到如今这里，穿戴着我们的社会主义衣冠，这里的人居然一点不觉得诧异。或者他们见怪不怪，或者干脆看不到我们，我说：阿夏，我俩是不是在梦里，要么快找个地方先吃饭，要么我们先回去原上看看。阿夏说我是逃跑主义，我说我回来不回来都行，主要是我觉得吧，跟我也没多大关系，你说你来找我妹，是为爱情。我呢，还是光棍一条。阿夏总之不同意我回原上，条件是我先跟他找我妹，他再跟我挨唐朝找个对象。我嘛，重色轻利，听他这么说我就愉快的决定接受他的建议，我的要求也不高：对我像从前一样好。具体条款有十大款九十七条，一路上我一条一条的给他分享了好久，他说对他很有启发，他一方面要这么对我妹，一方面也要这么要求我妹。我就奇怪他怎么那么有把握我妹能跟他好，还是他们本来就是前世的夫妻一对情侣同林鸟。

在阁楼下-17.

看我让你们自生自灭。我妹妹说：你穿上龙袍我也不会喜欢你。这是我在情人节穿越时空的时光里听过的最绝情的情话。阿夏，不知道使了什么神通，我次日睁眼就闻到一股羊肉泡馍的味道，阿夏也不知道了踪影。之前我是建议阿夏，先把夏天收回去，这样时令退回到立春时节，爷们也有工夫慢慢儿往长安去行，这建议马上遭到了否决，理由是季节变幻只能按照春夏秋冬的顺序，非夏天不是他自己。我就觉得阿夏可能就是天神帝俊，又觉得他可能和春神句芒，秋神弥嬉，冬神肃融他们关系不咋地，因为这些都未有丝毫通融。我往前溜达溜达到一个集市上，就有人问我：小蛮子，从哪里来的。他们许是见我穿戴新奇不伦不类，因此发问，我说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来，他说唱段番邦歌舞，吃碗羊杂碎先。我就手舞足蹈的唱的真好听，是小苹果。吃饱喝足后，阿夏打东边日出的地方捧了个花环来问我好看吗。我说好啊⊙▽⊙，他说找到我妹子了，在阁楼下。我问他哪个阁楼，阿夏说温渊阁。我们就雇车马去，那里有看门的人和小丫鬟在聊天儿磕瓜子，里头传来鼓乐歌声，我妹妹在三楼窗户看到我就见了鬼似的喊叫，我却不敢认她，现在美的跟之前那个小柴禾妞儿判若两人。阿夏就开始求婚，我妹妹说了好多难听话，温公子也出来拉架，我看温公子也怪老，我妹妹也是好好的瞧上这老头子。事情的高潮就是我妹破口大骂跟泼妇似的说，你当了皇帝穿戴龙袍我也不会喜欢你。我心说你多半是上高丽国整容去了，瞎逼逼狂啥。阿夏说，看我让你们自生自灭。我说你们神仙打架，别让我这百姓遭殃啊，亲爱的。

在阁楼下-18.

有时候我一直觉得神明总是异于常人。却不料那日阿夏也发了回飙，唐国的时空整整停滞了五年，因而所有的历史事件全部集体往后推了五年，那五年里头，所有的人事静止，那花也不开也不落，那人也不死也不活。所有的灵魂都在外头闲逛聊天，纷纷猜测发生了什么。那一年本来安禄山出生，合着那里地震，赶着一生生五年，四十五年后就可怜了杨贵妃一条小命，然后宇宙万事依次推迟五年，我本该我朝廿四年出生，也移到了太阻朝廿九年上。唐国因此五年歉收，哀鸿遍野，史称五年自然灾害。阿夏也因此获罪于天，被罚在人间开坦克。这些都是后话了。关于我妹，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好。那万物静止的日子里，阿夏带我去了大明宫，说：里头的王侯公主，侍女妃嫔由着你选，我把你送到你喜欢去的地方玩。那些美人美则美也，只是个毫无生气。阿夏说白了也跟孩子似的，我也不知道他这修为是怎么成的天神。据说他是皇帝后裔，倚仗祖宗功德当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天家的生活无聊乏味，他也是受够了。对他来说，触犯天条律法，得罪老天倒是一件好事儿，只是遗憾我妹子，要多么不开眼，就多么不开眼。说着说着来了气，非要去温渊阁再放一把火，才能解气。

在阁楼下-19.

我看到的奇异景象就在瞬间，阿夏头顶跟天使一般顶着硕大的七色光蕴，将手里拆开撸碎的花朵当空一撒，他闭目念诵的真言四起花瓣如飞天娘子一般时上时下舞蹈一番倾刻化为金粉把时空以内的六执曹工引到无缝涯绕圈圈去了。我，在唐朝的梦境里头和阿夏遇到了一只很好看的流浪狗仔，长毛毛挂着泥块子，白白的，灰灰的，我就想把它带着走。当时我还不知道阿夏他闯了多么大的祸事。他也不和我说，我就不懂为了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赔上一辈子的前程到底是图个什么。而且我要是知道他过后要遭殃的话，我会想着带他出去躲一躲，或者趁早逃回到2082。说起来阿夏也是个傻子，虽然他跟我妹的事儿吹了，但是还记着给我找对象的事儿。那次我妹在北楼高声骂的时候，我曾跟她说：阿夏是天神，专意过来找你结百年之好，而且我看旧唐书载，温庭筠的并州籍小娘子，亦师亦友，中道分崩，女子改名换姓委身道观，后因一起桃色因由杖毙从婢，香消玉殒的多半是谁，你也知晓。我的意思，你何必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去。我妹的话是跟温公子讨吃要饭，少活十年也乐意。如此决绝，我不知道该怪我无能，是怪她薄命，还是怪阿夏情路多舛。阿夏呢要带我上大慈恩寺找玄奘法师的关门弟子辩白。说找这个帅和尚说点春申大雅，雪色风香的事儿。顺便给小狗狗取个好听的名字。

在阁楼下-20.

去大慈恩寺时，已是冬日里光景，红墙衬雪，绿瓦伏松，僧侣皆禅寂，暮鼓对晨钟。辩白他老人家在万物静止的慈恩寺，一个人很是莫落，除了仪表脱俗完全不像一个出家人的样子，甚至都没剃度，留着一头乌黑靓丽的长发，像谁来着，薛绍？张易之？或者是赵文瑄，总之和《大明宫词》脱不了干系，他正在山门外头的银杏树下捡白果玩儿。见我们来了也不说话，也不悲喜，完全视同无物。估计也把我们错认成蛮子了。

他抛了一把松子和白果出去，我的小狗就挣脱我欢天喜地的扑出去找那些小玩意，同时从树上被引逗来若干松鼠。辩白像是很喜欢小狗，便喊他白果，这是小狗第一个正式的名字。我跑上去问他：感情您没瞎呀。他貌似不懂我说啥，阿夏说：上人有礼，帝俊家臣阿夏见过。辩白微微一笑跟迦叶似的，瞬间我真觉得他比他师傅还要法相庄严。且俊秀异常。弄的人出家的心都有了。佛陀拈花微笑，把花给了迦叶，辩白也拈花微笑把花给了我。是一朵十一瓶。

而后他俩在那里聊啊聊啊，文文雅雅的，有三昼夜，谁也不知疲倦，聊到兴头上我真能看到天花乱坠的奇观。我就带着白果，漫山遍野的乱逛，饿了吃困了睡。睡中的醒来，回到了原上。

在阁楼下-21

二爷好似健忘了似的，也不说我擅自逃离的事情，我甚至觉得我真是做了一场梦，我问二爷，我到底有没有个妹妹，他说有啊，早死了。我问他，我还要问他什么，看到我手里拿着那只辩白给我的十一瓶，妈的真不是梦啊，还有白果，也满地乱窜跑来跑去的玩。房后头有数不清的哭声，大家神情庄重，才听说，原上有人去世了。一个叫花子的长者，性别女，年岁61龄。那天之后阿夏再没回来过，只是白果跟着我。那天上午宽哥给我短信通知我后天开学，记得坐7点班车来学校。我兜儿里，还有着一张1月25日晚上10点5分开的K602列车。那天太夫人夸我帅的不得了。

二爷回来嚷嚷原上的年轻人不像话，要开个会，之前是梁先生来道恼，说原上选好的丈量土地的年轻人让他给发电子邮件。二爷准备开个会，好好修理下这些年轻人，我觉得我又回到了过去的过去。原上再没人说起阿夏这个人，好像他从来就没出现过一样。我分明记得他。来过原上，还带我回了一次唐朝。

在阁楼下-22

我妹妹是否回到唐朝的事情，在我回京两日后得到证实，那一日，我妹妹薛姬哭的梨花带雨，跟我道别，我问他怎么了，她就破口大骂那个小贱人。说下辈子做鬼也不放过她。我说你好好的吧。到底是风流过一次，也算求仁得仁，我劝她：凡事不要强出头，凡是留心点就行啦，可能是没休息好，你福泽深厚，放宽心好啦，人活着待人接物，一举一动，趋利避害，都是很考验智慧的，彼此包容，心地宽厚，顺其自然就好啦，有些风风雨雨也是常事，这样是对于成长和成熟所必须的，也要放下我执，不要在意表象，婆娑世界上，表象都是迷惑和困扰众生的。她听了若有所思，我本以为她就留下了，而后他塞给我一封信，只有五个字：春雨霁逃矣。

我百度一下，这话出自晚唐皇甫枚《三水小牍》。讲的正是薛姬姬的事儿。还是恨她跟错了人，温公子虽是老乡，也到底靠不住。假如当时听我一言跟阿夏的话，估计吾国国史盖然不会有那么凄苦至郁的一笔。

我妹妹也会写诗，我也会写诗：如今末了了，各录2首在此：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秋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以上薛姬姬诗）

丽朔新元正，春发云顶开。鸡鸣和岁早，衣带暖风白。

诗礼吉祥第，羹汤如意怀。旦酬橙贡美，快雪贺年来。

春上金乌禁，瓶开花胆移。香燃芳草鉴，礼顶锦栏虚。

追远泽遗爱，割橙献祖慈。茫茫元日雪，皑皑寄吾思。

（以上薛柏柏诗）

后记：

人间的存活七八十年，撑死三万多天，属实是个大学问，也是个大灾难。人羡慕别人不牙疼，羡慕别人耳垂大，羡慕别人吃香喝辣，羡慕世俗中一总有的没的。明明流着泪，却要对世界微笑，明明委屈着，却说着没关系，明明执着的，最终总逃不过个没奈何去，生而为人，实在是何苦来着。好像我这生命已然耗费去大半了，新的开局里头，天儿一直阴沉着，像个不顺遂的流年不利，有关无关系的。你们快乐够了没，快乐够了也该轮着我了。要没够的话，其实也没有什么法子。白白。这淡扯他妈的

愿我们能够彼此安好，踏实宁静的各奔东西。

和大.在团河整理

附：薛幼薇绝命书

吾兄休念，吾命休矣。自囊岁同飞卿私契携抵长安，见婆娑世界，始生现世安稳长求假年心。未期逾年遇兄及阿夏来聘。时炊寮断米饥饿时常，飞卿祖居祁地，家道殷墩，因妹故触怒宗族遂断月供，京师故旧或毁或誉，或绝或弹，飞卿虽负盛名日久，然官阶了了，亦因是踯躅龃龉暗生嗔愤与妹动辄镇日无休，纵有心相抗世俗，奈文测不得，武拳不得，又自性清高，不肯因食屈就。妹有口难说，恰触火头遂口出恶言于阿夏。皆恐徒增飞卿不快耳。

后光年骤止，兄及阿夏携白果穿大明宫至慈恩寺访辩白，飞卿借家丧故返祁，妹因未得与之结发姻配，故滞留长安，后迫于生计卖羊杂，扮舞姬，浣南府戏班伶人衣，上元节扛抬紫姑于火树银花际漫游通衢，度日年皆赖此过。本料不日飞卿必返，六月收其决绝口信并官银两百纹，后从吾邻妪授计委身道观度日，途因念障需慈赎，收饿殍一名为侍儿，名唤绿翘。

逾半载，升掌门位，闲暇临帖作诗，恐负华年，后绿翘偷书兜售，起先外人竞相征购后上门索求，后又得诸王孙到府有饮茶清谈雅事。春日友唤同观蹴鞠，嘱绿翘看门，云人来道之择日再访，留姓名可。晚归春月花熏竟有无名氏者来访绿翘，盖料吾即夜不归是也。乃大怒责打绿翘若干，后径至惊官动府，诬妹聚众行淫。官家昏昧难断清白，绿翘因惧春雨夜逃，后闲人谣传事后绿翘被妹杖责致死，后官府复审，谣传无凭但以拷打坐实，竟至极刑，斩监春日候矣。妹盛年廿一，苦未深尝，福无多享，即日牢头传话：明日临行，念汝一介诗文女流恩赐朱索绞毙，允留全身。

见今时陌上花开，九州春正，吾邦毛椿约也开㖿，想我稚时最喜食清拌小香椿豆腐，今时不能矣。纸短情长，闲言不赘，许妹命也夫，既择之则行之，之于就死一遭，倒无畏惧，或臻善境亦未可知。只恨普世男儿都寡性，误人两字是痴情。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实自说自话一语成谶也。

另，满纸眷眷小楷，皆出薛娘子手，斯笺也然。因念与吾同宗遂以为助。祝兄五四节乐。

执礼

女弟：薛姬姬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