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年北京的秋天，蓝宇悄然离开了这个世界。

    而这个时候，他和陈捍东七年波折的爱情长跑才刚刚熬出一个可以看到希望的起点。用七年的时间寻找一个答案，代价不可谓不大，结果却是阴阳相隔，更让人唏嘘。

    看关锦鹏翻拍的电影时，我总觉得沉闷，只有在那篇叫《北京故事》的小说里，我才觉得蓝宇和陈捍东真正血肉丰满、实实在在地活过。

    北京，这座我执拗地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庞大都市，我现在就站在这里，把这个城市的时钟倒拨回去三十七年，直到那些灯火通明的摩天大楼慢慢隐去，那些车水马龙的街道又重新变回朴实的模样。蓝宇穿着一件白色圆领背心，配着一条深蓝色的布裤子，局促地跟着刘征走进了皇都保龄球馆。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陈捍东的地方。陈捍东远远望见了他，他看起来身材不高、并不出众，但就在握手的一刹那，他抬头望向自己的一瞬间，那眼神叫人终身难忘。那是一双明亮的眼睛，充满了忧郁、怀疑与不安。

    我们都知道一种叫保护欲的东西。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风流成性的托马斯第一次见到特蕾莎的时候，仿佛看到漂在溪水中一个摇篮里的婴孩。也许这是让陈捍东着迷的地方。

    保护欲是这个故事的起点，却又在故事发展的脉络中翻转。这里我们看到一种奇妙的对比。陈捍东，这个少年成名、家财万贯，在京城商场呼风唤雨，还带着点混不吝痞气的熟男，如他自己坦言，却是个胆小怕事的人。而那个永远充满了忧郁、令人怜惜的蓝宇，则处处散发出令人折服的勇气。所以保护人和被保护人出现了奇妙的倒错，变成了『美救英雄』。在陈捍东身陷囹圄、可能性命不保的时候，他的那一大帮子朋友们不见了，他的前妻和妹妹隐遁了。这原本是无可厚非的世态炎凉。但蓝宇跳出来，将一生的积蓄倾囊而付，不计代价。他的焦虑甚至撕破了他之前漠不关心的伪装。

     金钱，始终是《北京故事》里最大的矛盾。陈捍东的角色是商人，一个成功的商人，考虑任何问题从实际利益出发。蓝宇的角色是穷学生，被父亲和后母遗弃、春节也无家可归的飘零人。从故事一开头，陈捍东找蓝宇，是始于『嫖』，一千块买一个初夜。继而金钱问题不断成为两人矛盾触发和升级的引爆点。蓝宇不愿意花陈捍东的钱，因为他不想让陈捍东觉得他只是贪慕钱财。陈捍东则非要给蓝宇钱，因为他不希望这种肉体买卖关系上升到另一个他绝不想去直接面对的情感层面，他甚至一度不承认自己是同志。这样的金钱问题矛盾贯穿始终，即使到了陈捍东已经清晰地认识到他对蓝宇拥有浓烈的感情的时候，敏感的蓝宇仍然对他拥有这样的误会。

    蓝宇冷笑着说：『你一千块钱买了我的童真，还想用一幢房子买我的感情？』『你就这么信任钱？』

    再后来，在陈捍东入狱前一个月，陈说：『我们从第一天认识，你认为我对你就是个钱字。我们从第一次争吵就为了这个，你觉得耻辱？可我更觉得羞辱，我付出的就是几个臭钱？』

    那是陈捍东以为他们终于要分手的时刻。

也许人是要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对金钱迷信的陈捍东，只有在一无所有的时候，蓝宇为了救他也倾其所有的时候，他们才放下身段，冰释误会，让爱情彻底成为主宰。

现在，他们可以平等地相爱了。

    这一段常常让我想起《倾城之恋》。如果不是那让千万人在劫难逃的战争，如果不是枪林弹雨下的朝不保夕，以范柳原和白流苏各自的算计，也许他们就此分离，哪还有什么倾城之下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呢？

    所以我要说，蓝宇故事里最打动我的地方，是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少年，在中国对同志而言几乎最压抑的时代空气里，在拜金主义开始不断侵蚀人的思想，他所拥有的坚定的信仰与勇气，并且，这种勇气是毫不做作的，仿佛是上天怀着美好的善意赐予人类的礼物。从这个角度看，蓝宇真正代表了充满理想主义气质的八零年代最美好的一代青春。而不幸的是，这种朝气蓬勃的理想主义，在当今快速逐利的时代，已踪迹难寻了。

    陈捍东是配不上蓝宇的，但他成全了蓝宇。蓝宇是不该爱上陈捍东的，但他爱到了最后，直到年轻生命的尽头。

    蓝宇是一个天使，他只是早一些地回到了属于他的天国。

在蓝宇去世后的第十一年，我特别想再走走他和陈捍东一起走过的路，看看清华大学八号楼，当夜深人静、整个城市都沉沉睡去，我总觉得有一个时刻，他们会从某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走出来，嬉笑打闹着，然后旁若无人地在街上接吻。夜里的风很轻，他们笑盈盈地看着我，幸福得昭然若揭。

怀念蓝宇，怀念那些让我们永远热泪盈眶的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