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LEO和小艾是和平分手的，至少在LEO看来。所以他们一直是朋友。

这个周末，他们一起去森林公园玩了一趟。天气不怎么好，阴沉沉的，但他们时间把控得不错，在一场倾盆大雨到来前，他们已经坐在一家很别致的西餐厅里了。

小艾最近有了新男友。这让LEO的邀请多了几分灰暗，他总是担心小艾仅仅是基于同情才同意和他一起出来过周末的。

『说说看，他什么样？』

『他是一个作曲系的老师。你第一次见他，一定会觉得他太严肃，像一本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新华字典』，小艾认为他打了一个很不错的比喻：『但是你得承认，他很有天才。』

小艾没有这样赞美过LEO：很有天才。LEO听到的赞美全都是：你是个好人。

做个天才很难，做个好人却很容易。

很多年前，大学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小艾就是这么说来着，LEO，你真是个好人。这句话简直成为了LEO人生的风向标和座右铭。

小艾说：原来学校食堂的包子这么好吃。第二天一早，LEO就跑到食堂排队买回来很多包子，最后都在小艾的冰箱里放坏了。

小艾说：好想喝一杯奶茶。大冬天的晚上，LEO一路跑着去四站路外的奶茶店买回来，怕奶茶凉掉。

小艾家境优渥，没有住宿舍，而是在学校西边的日月华庭小区租了一个大套间。LEO大四那年，小艾买了一辆白色的宝马车，LEO就边找工作边考驾照，因为小艾不爱开车。

LEO喜欢开车在街上飞驰的那种感觉。这是他羡慕的生活，自由，舒适。LEO羡慕小艾的还有很多，那盏银灰色的流线型落地灯，布置在卧室的飞鸟图案窗帘，还有永远弥漫在房间里的那股淡淡的薄荷香水味。

2

LEO和小艾在一起呆了七年。从他们刚刚二十岁的时候，到他们将近三十岁的时候。

LEO的朋友们私底下都不怎么喜欢小艾。

他们最常常谈到的笑话是：『你知道吗，我最近新认识了一个网友，聊着聊着就发现，这个网友也和小艾睡过』。

LEO却始终认为：小艾并不是别人说的那样『婊』。小艾只是有他自己更喜欢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爱情是一件迟早要换掉的衣裳，从刚开始的爱不释手，到最后扔进垃圾堆，或是捐献给真正需要它的贫困人群，新陈代谢，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在这个世界里，喜欢一个人，以及喜欢另一个人，好比一顿可口的饭食里，既有好吃的荤菜，也有好吃的素菜，为什么必须仅能选择一样呢？

LEO没有什么占有欲。他觉得这样的世界没什么不好。不去介意小艾在外面还有别的什么人，他长的那么漂亮，就像森林里一口金色的池塘，路过的人都会想跳下去游个泳什么的，游完之后又怎么样呢，金色池塘还是照样亮澄澄的——只要小艾愿意留在他身边。

只是有一次，他在逛步行街的时候，看到小艾的宝马停在路边。小艾和一个男人走出来，进了一家便捷酒店。在那家酒店的正对面，是一家基督教堂。

后来看城市历史书，才知道那所基督教堂是二十世纪初一个很虔诚的传教士创立的，这位传教士道德矜持，救人无数，当地百姓均极为缅怀感念。

事后他笑着问小艾：为什么选在一家教堂对面，很诡异啊。

小艾很俏皮地皱皱眉头：是他选的，我也不知道啊，我也觉得好诡异。

LEO又问：他怎么样？

小艾温柔地捧起LEO的脸：没他吹牛逼的那么厉害，我还是觉得你更好。

3

LEO见过小艾的母亲。LEO毕业后工作的第二年年假去上海玩，借宿在小艾家。

LEO客气地提了一大袋水果，也许是一袋美国红提，进门就喊『伯母好！』

张太太是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保养得极好，每天的生活是去做做SPA，到健身房练瑜伽，有时也去和女友打几圈麻将。家务她是不怎么用操心的，家里还请了一个保姆，菜做的很好。

张太太在家里养了很多花，在LEO看来养的太多了，大概是因为房子极宽敞，和他在老家的房子比起来简直太大了。屋子装修布置得完美无缺，所有能反映一个富足家庭的优越感都毫无保留地呈现出来。

仅仅只是物质上的富足。

在一个榻榻米上，小艾和LEO 紧紧拥抱着对方的身体，云雨之欢后，小艾爬起来抽了一支烟。

他笑着说：『其实我是有爸爸的，只是我没怎么见过他。有一年过年的时候，家里人吃年饭，打麻将，爸爸不在，一个女人的电话打到我手机上来，问我爸在哪儿。我知道那是他在外面的女人。我不是笑这个，我觉得可笑的是，她居然以为我会知道我爸在哪儿。LEO你说是不是很有趣。——十几年了，没有人提离婚。我妈要我爸的钱，我爸要自己的仕途。』

在烟雾缭绕里，在大落地窗外的天幕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升起了一轮硕大的月亮，白盈盈的，逼仄地贴着人的脸。第二天清早起来，那一轮月亮就变成了一朵新鲜的白栀子花，张太太摘下来的，插在小艾的背包上。

他们起来的时候张太太已经出门了，没来得及说一声伯母再见。

那种淡淡的保持着距离感的亲密是LEO所没有见过的，他的母亲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儿子。当然了，他的父亲也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母亲，虽然他们都是上海人眼中的乡下人。

4

两年前，LEO还记得他们分手后一个春天的晚上，他们想去找一家KTV，结果却跑到了一家电影院。电影院在市区一个陌生的偏僻的地方。一部三个小时的晚场电影，十一点开场。偌大的影院只有他俩。

在无边的光明与黑暗的轮回里，小艾冻的发抖。那其实并不是很冷的一天，影院也没有开暖气。小艾两天两夜没睡了，他的手冰凉。LEO把身上仅有的一件外套脱下来给小艾披上，把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像原始人钻木取火一样揉搓着。

在沉沉的寒冷里，小艾睡着了。

LEO把头搁在座椅靠背上，冲进他眼睛里的是大银幕上喧嚣的战争，中世纪魔幻世界里的天下大乱。可是在LEO这里，只有这一刻才是最安定的，最富足的，最完完整整的，一个黄金时代。

电影散场的时候，早已夜深人静。空阔的马路也好像是专门为他们准备好了的。白色宝马的车钥匙回到了手里，一鼓作气把油门踩到80，90，100，120，车子飞了起来。

车子停在小艾家楼下，小艾眼里满是眼泪，在路灯下透着光。

但永远不知道，眼泪是因为疲倦的呵欠，还是因为他也有那么一点点伤心。

LEO所愿意相信的是前者，他用手轻轻抹掉小艾脸上的眼泪：『瞧瞧你，困成这样！』

5

在西餐厅，LEO和小艾又谈起他们有过的很多”好时候”。

那一年去台湾自由行，夜里去看『出火』景区，地里自然冒出的天然气，烧着了，一个圆圈的火环，有种原始部落的宗教感。

『那时黑不溜秋的，就想着拿几串肉来烤着吃。』

『后来你一个人骑着电动车在前面冲，我的电动车被路上一块大石头震了震，突然失灵了，看着你越来越远，怎么叫你的名字你也听不到！』

『是啊，我都走了好远好远，回头发现你不见了，没电话，只有原路骑回来，看见你还像个傻冒似的钉在那里。』

『好奇怪，那时我一点也不怕把你弄丢了。』

小艾马上表示抗议：『明明是你把自己弄丢了。』

时间已经过了八点半，牛排吃完了，价格不菲但是味道不错。

LEO现在是个收入还不错的小白领，打扮也开始时髦起来。在同志看来，他们真是登对的一对。

一个愉快的周末。酒足饭饱地坐在西餐厅里。一位女钢琴师弹奏着肖邦，坐在旁边一桌的一对青年男女正在调情。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扭打成麻绳一样的水柱顺着大落地窗往下哗哗地流，外面清朗的世界混浊起来，像沙尘暴里的北京，夹杂着满目斑驳的猩红的车灯，交通堵塞里的车流不耐烦地发出刺耳的喇叭声，和风雨声隆隆地缠绕在一起，空气又闷又热，直到他们终于无话可说。

在长久的等待里，谁也不愿意率先去打破这一刻的沉默。

LEO知道小艾在等另一个男人来接他。那个像新华字典一样的作曲老师。开着那辆他最喜欢的白色宝马，正焦急地淹没在远方的车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