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乡村到都市

一

早晨起来，后窗外，远远的，红红的柿子挂在枝头。人家的窗台上也码满了柿子，大的一堆，小的一堆，整整齐齐的，细心的主人。可是这样的树只有一棵，这样的人也不多了吧。这里是城中村，树都被房子挤走了，房子也多是临时建的，等着拆迁补偿，环境越来越差，我就住在这里。人生如寄，可是每次都寄得如此局促。

我掂上手提袋去上班。公司发行了一本书，印了几十万册，希望大卖，各种营销手段都使出来了。首发签售时把公司所有编辑都发动起来，到图书大厦排队买书，每人至少三本，回来公司报销。又把书的封面印在纸袋上，人手一个，上下班都提着，打广告，老总也以身作则，可惜他是自己有车的，不像我们每天挤公交效果好。发手提袋时，我想，好土鳖的公司啊，什么手段都使用出来了，能起多大作用呢，让我感觉像上个世纪。下班时，老总惦着手提袋，挺着肚子，意气风发地打我身边经过，我对着老总笑，心中想着手提袋，我刚来他根本不认识，于是他越发器宇轩昂地高扬起头颅了。前两天公司有两个人打架。以前在韩企呆过一个多月，办公室这头到那头有一百米长，坐了三百多人，密密麻麻的，可是却没有说话的声音，也少有人走动，只有键盘的声音和电脑的嗡嗡声，原来大家都在网上交流。无形的压力，贫血的白领，我试用期没过就辞职了。这个公司倒好，人还是有血性的，古老的公司正适合老土的我。

经过路口，“拐角超市”的女人又站在店门前，对着大街梳头，我看她一眼，她看我一眼。街上的早点摊摆出来了，包子、油条、鸡蛋、豆浆、粥，人们忙着吃。地上依旧站着那条老柴狗，大名 “中华田园犬”，毛厚厚的，黄黄的，很暖和的感觉，跷着一只脚，仰着头，看着我，它的这只脚瘸了，很多年了吧，它很习惯了。胸前的两排乳房还鼓胀着，刚奶过小狗的样子，可是小狗哪里去了？是天冷躲在家里，还是被人送走了？看不出它什么表情，依旧忠厚地看着我走过，眼神也苍老了。我往前走了几步，巷口很突兀地走出另一只狗，吓了我一跳，从它的左脸上垂下来一块比拳头还大的肉瘤。我走过，它向后退了，或者它更怕我吧，在为自己的缺陷不好意思吗？狗啊，狗啊，你还是老样子，李斯曾经牵着你，带着儿子，出上蔡东门去撵兔子，你在大地上奔跑，二千多年过去了，你依然忠心地守着家门。可是这里的人，一些变成刁民了，宁静的乡村变成了城中村，变迁的地方更有活力吧，淳朴的民风却渐渐失落了。

二

钻过火车道，又吸了一肚子灰。这是个货车车道，晚上耽误睡觉，白天带来灰土，又没有路灯，下班经过，我总要打开手机上的灯，不是怕撞鬼，是怕撞人。过了火车道，更是风尘滚滚，这是一个小区工地，自诩“CBD是北京的主语，也是我的主场”，实际上离CBD十几里地呢。路上铺满厚厚的一层灰，街边的小食摊依然在经营。两家足道馆倒是闭上门了。这两家店，一名“雅丽轩”，一名“巧娇”，名字一俗一雅，做的生意倒都是挺世俗的。她们还在睡觉吧，不知昨晚的生意怎样。半夜时回家，她们的灯总亮着，粉红色的光，粉红色的墙壁，粉红色的帘子，温馨而色情。她们坐在电视前看电视，有人经过，总要转头看看，有时招招手，有时笑笑，有时踢踢门。有次看到一个在玩电脑，我想她在玩什么呢，于是偷偷走近看看，噢，原来她也在玩偷菜，大家都是寂寞的吧。想起一次看到一个男孩子摆摊卖水果，我在人群中看了他两眼，他就忙着招呼：“要点什么，来看一下。”我暗笑，想，我就想要你，所以多看了你一眼。

又走过一座桥，河中的水倒还清，绿油油的水草顺水摇曳，让人想起徐志摩的《再别康桥》。鸟儿贴着水面缓缓地飞，远处一架大飞机慢慢划过。又想起曾经看过的一部欧美GV，在激烈动作的间隙插了一段湖水的镜头，水中倒影荡漾，蜉蝣在水面上轻轻滑动，不仅让人产生“逝者如斯”之慨。当时感觉真逗，认真拍你的片吧，还加点哲学意味，更会让人产生只争朝夕，大干特干之想。

跨过桥是一个高档小区，附近的平房越发瑟缩了。穿过小区，就是地铁站，这里紧靠几个大学，有很多外国人留学，所以很繁华，也是潮人聚集地。地铁口下，一个流浪汉，披着长发，留着大胡子，气势恢弘地指挥着身边的几条大狗。哎，狗的口粮也要不少啊。又有一个只有上半身的人，窝在特制的车上，趴到地上，拿着毛笔作画，国画，旁边摆着钱罐。

三

走进地铁站，我掂着金贵的手提袋，越发不容易挤进车里。哦，手提袋提反了，书的封面朝里，别人会看不见的，我赶紧转过来，果然“是亲三分向”。突然一瞬间的恍惚，等清醒过来，我已在车里了。我扭过头看，列车员站在门口，憨厚地笑着，原来他把我们推进车里了，我一阵感激。我可怜的手提袋啊，你不要被扯烂了。到了换乘站，我一步一挪，本来并不太长的的路却要走十多分钟，路被栏杆绕得回环往复，我知道是为了防止拥挤踩踏，他们的苦心我理解。对面的人群慢慢蠕动，乌压压的，向我逼来，大多是年轻人，有男有女，有时髦的，有随众的，有帅的，有不帅的。这个点坐地铁的都是上班族吧，虽然有一些穿着时尚的摆出一副漠视群雄的表情，自以为与众不同呢。穷人也要分个三六九等吗？人啊，多少年了，为什么还是活得如此辛苦，一张张面孔从我眼前闪过，我不禁想流泪。又想起尼采发疯前抱着被抽打的老马哭，我理解尼采为什么会疯了，我不会疯，不过我知道我又开始装B了。

出了地铁，又经过一个大学。校园里静悄悄的，有鸟的叫声，没有风，杨树还绿着，核桃叶子重重地砸在地上，喜鹊在草地上一步一踱，挺着肚子。平生最留恋的就是大学校园了，这里有清澈的眼神，有纯洁的面孔，当然更有最吸引我的年轻的肉体。一直想着当个名副其实的叫兽，找个小男生谈一场轰轰烈烈的师生不伦恋。

穿过校园，就是公司了。“寻章摘句老雕虫”，古人尚且有闲情将晓月比作当帘的玉弓，我却是真正地咬文嚼字，每天最大的功德就是分辨“的地得象像相、，；”的区别。我的袖口点点白斑，是涂改液，我的眼睛干涩，我的劲椎腰椎疼。以前一直盼望着能天天看书，现在终于实现了，可是下班后我却再也不愿碰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