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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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已有 275 次阅读  2022-03-08 1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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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壤息壤

吾有疑存乎汝

经神京迴阳曲

应于王应于沈

卅余年分南北

息壤分兮言弗得斯

息壤合兮

无辜白雪

——《息壤歌》

001

村里的人给孩子取名字都喜欢成双成对地起,比如招财和进宝;比如锦龙和锦凤;比如大小和二小;银环和玉环;赛虎和赛豹。南北东西莫不如是,不论晋源、小店、阳曲都一样。有俩孩子他们的名字是外公给起的,外公是从一块匾额上看到的字儿。老人有俩闺女,就一人分了2个字儿预备给孩子起名字用,姻缘先动的妹妹比姻缘晚动的姐姐先嫁人;姐姐后来生的孩子就用的是那字儿。妹妹生了俩孩子,都比姐姐家的孩子岁数大。因为是俩孩子,那字儿就显得不够用了似的,第一个孩子就起了别的,第二个孩子的名字和姐姐家孩子的名字连起来正好是一句吉祥话——世延撄宁。还有一个孩子叫擒宁。现在,这些孩子们都长大了,偶尔回来阳曲。不知道的以为是去板寺山朝圣的信徒。姐姐的夫家姓王,妹妹的夫家姓沈。


002

30多年前空气还是清新的时候,大人们就已经开始趋利避害地计算得失利弊了。造成的结果就是,老大的名字被老二用了,老大有了另外的名字。老二被送到人家家抚养,在那家好容易不认生了,把那里当成自己家了,大人们就把大概十来岁光景的老二从那家接走了。弄得人家老二就虽然到了亲生父母跟前也和远离父母似的。然后就是不知道从哪多出来一个哥哥。他哥哥也觉得莫名其妙,每当有人喊老二的名字,他脑子里就下意识觉得那是在喊他。好像自己的名字被别人抢走了一般。主要他先出生,按说那名字该是他的,这事儿总得赖他老子。老二冷不丁到了新家,有了新的哥哥,就想起来这个哥哥和阳曲姥姥家他大姨妈家的小表弟,这俩人都不得叫他喜欢。老大老二有一个共同的表弟,就是那个表弟,也远远不知道。大人们天天算计利害得失的时候,他会因了一人对他的妒忌和薄待,而在另一人那里就要蒙了恩卅年多的挂怀和恩待。就和种了一棵种子,当初播种的人也不曾经管,也不曾知道,这种子到时候就要长成参天大树,各路飞鸟都在上头栖息。那個不如意的人,也終有一日在下面開始休憩乘涼、品嘗佳果、滿口甜香。

003

要说小孩子有什么怕的,那第一个就是怕叫人家欺负吧,还有从小离开父母。沈撄宁就从小离开父母了,因此这惧怕生出了嫉妒;王世延就从小被人欺负了,因此这惧怕生出了期待。不可否认好多都是他们小小年纪无法把控的。好在,岁月恩弘,千回百转、辛苦遭逢之后都结出了如人意的果实。

记忆中,王世延老家这边最有名的就数马文蔚和板寺山了;沈撄宁(小沈)的记忆中,这边对他最好的除了叔叔婶婶就要数哥哥沈援宁了。沈擒宁(大沈)记忆中,这边最厉害的要数姥姥家的大鹅,最好吃的要数那桑树上的桑葚了。好多年后,沈擒宁都觉得老人家带孩子,对孩子身心成长属实是不大稳妥的。他打小时候第一次见受了屈的王世延时候就隐约这么觉得,只是半懂不懂,那会儿他有好多愿望,也有愿望不得实现的无力感。要说小孩子有什么怕的,那第三个,就是想去某处,却距离越来越远;想要某物,却行动都在失去。这叫什么呢,事与愿违吧。因这惧怕,沈擒宁就生出了隐忍。

那次在他姥姥家,小沈故意放出了大鹅追着小王满世界跑,磕了牙齿,又可怜又好笑,哭喊着看到了跟父母来姥姥家的大沈,大沈伸手擒住大鹅细长的脖子。小王躲在大沈后头,小沈就和大沈那么双峰对峙了有一会儿,直至沈援宁害怕他吃亏,把他拽走了。手一松,大鹅扑棱着翅膀也跑了。

王世延明明白白就和做了一场梦似的,过后,大沈就和父母出远门去了,就和没来过一样。作为补偿,小时候的沈援宁和沈撄宁给王世延攀到树上摘了好多的桑葚吃。问他姥姥那个大哥哥上哪去了?说是:和你小姨夫上城里去了。

还回来吗?

来的。

然后就年年问,年年如此,直至慢慢长大后,近期的记忆铺天盖地涌来,淹没了远年的记忆。似乎远年就不曾有过记忆似的了。

他们几个沈擒宁略微大些,然后是沈援宁,沈撄宁。王世延。沈擒宁和沈撄宁是亲兄弟,和沈援宁是堂兄弟。沈撄宁从小在沈援宁家生活,就当那儿是他家,沈援宁是他哥哥了,因此他二人比较亲厚。和沈擒宁有些拧巴和不对付。

王世延稀里糊涂记得沈擒宁,偶尔在大人的言语和谈论中也听说。只觉得马上就可以见面。毕竟他们有同一个姥姥,他们的母亲是亲姊妹。马上,就和真骑在马上似的,些微有些慢了。

于是,王世延就在自己小表哥沈撄宁的不喜欢中度过了那么一种氤氲笼罩的不慎畅快的童年。因为有沈援宁罩着沈撄宁,王世延就行动讨不到便宜,他就想:要是他大哥哥那个叫大鹅叫沈援宁和沈撄宁都惧怕的人是他哥哥,就好啦。

004可以把小卖部的东西全买回家。

小孩子们多希望自己能快快长大呀。在他们看来,长成大人,就什么都好了。可是胖子也不是一口吃成的。就在那种万事艰难光阴晦暗的日子里。可有什么好巴望的呢?王世延的爸爸妈妈,有种天生会钻营的本事,做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在物质条件相对匮乏的时候,就是“万元户”了。万元户是什么呢,小孩子眼里可能就是觉得万元户有很多钱吧,花也花不完,可是那么多钱能有什么用呢?慢慢地,孩子们就觉得有钱可以上省城玩,可以买变形金刚,王世延从小时候,就被父母打扮的跟个小洋人似的,那穿戴啥好看鲜艳时兴洋气得不行。然后就是时常被孩子们上学放学路上拦着要钱,有时候崭新的衣服上,弄的不是土就是泥。之前有小表哥沈撄宁一人儿霍霍他,如今又添了好些人霍霍他。他那会儿学会的唯一的本领就是抗揍,还有快跑。

及至稍微长大点,沈撄宁被父母接走到了城里,少了个霍霍他的人,他却高兴不起来,因为他倒是愿意,那被接走的是自己,不是沈撄宁。因为他好久没见过那个大哥哥了,就是沈撄宁的哥哥沈擒宁。

他问他姥姥:我大哥哥是在太原吗?

不是,去北京了。

所以,他就打小都想长大,都想去北京。有时候,他甚至想走着去,想跑着去,就是自己不认识路要怎么走。这个孩子的思念那么长,连最疼爱他的姥姥都不知道。

及至稍微长大些,王世延知道了那么多钱能有什么用,比如可以让男人女人学坏,让不曾考虑离婚的离了婚,让不曾考虑成家的成了家,让不该被抛弃的遭到了抛弃。可是那么多钱,对王世延有什么用呢?

那是他第一次感觉到生命中的至暗的时候,他感觉就要熬不下去了吧。他逼着姥姥姥爷为他打听他大哥哥的联系的方法。自己骑车去了镇上打长途。

熟悉吗,有点陌生。陌生吗,有点久别重逢的样儿。喂了一声儿。就不知道说啥了,那种漫长的感觉,小孩子并不知道,假如是现在他会觉得那是恍如隔世吧,他和沈擒宁说的第一句话是“大哥哥,我跑得可快了。”那以后,沈擒宁就给他寄书。寄贺年片。寄文具。寄照相。开始彼此通信。王世延学习不大好,但是也不差。他开始觉得自己没有个弟兄姊妹就自己孤零零一个人时候,就巴望着有个兄弟姊妹。

等到他的爸爸妈妈各自组建了家庭了,有了兄弟姊妹了,他却高兴不起来了。故乡对他来说他姥姥姥爷成了故乡最后的牵挂,他大哥哥就成了故乡给他的最后的温良和微光了。沈擒宁好多年后回忆,他们第一次通话时他推了和大院儿里头喊他打篮球的孩子们,等了一下午,电话来了之后,听着那边气短得不行,他喊了声:小延。那边儿说:我心跳得可快了,就像好多人在心里一起加油跺脚。那会儿北京还能听到悠长的蝉鸣和成群的鸽哨声儿,好久远呀。

005

在人世间相差5岁的样子,大概就是一个上1年级,1个大致小学毕业;一个上初中1年级,一个即将上高二的光景;一个上高1,另个上大二的样儿;又好比是一个是“风月微瑕,绳赤谁家。孤男寡旅亦白搭。”一个是“担浆渴饮,吹一兜花。湖溪河海并浮槎。”就是随大流那样。

王世延漫长的童年时期和短暂的少年时期,有过3次随大流的光景,就是什么也不去想,醒了起,饿了吃,困了睡那种。一次是因为父母加诸给他的家庭变故,一次是因为姥姥姥爷相继故去带给他的双重打击,最后一次是中考前夕和沈擒宁的一次对话。

一直觉得有些距离相无法用人力去挽回和拉近,有些裂痕无法用金银去堆砌和弥合。他眼见过很多起初蜜里调油的好成了最后相看厌的烦恼怨尤。就对好些都不抱着什么指望了,因为知道好多的虚假和不可靠,他宁肯自己去慢慢走,缓缓做,好好想。想明白自己到底要什么。

他们村子东南边有一大片枣树林子,他中考前夕,沈擒宁专程来过一次,因为路过去广州读书,他问他关于志愿填报的事儿,沈擒宁和王世延的想法有些不同,王世延以千万人不及的的执着固执己见据理力争甚至动了怒。沈擒宁见状笑着岔开话题问他:一个人要好好吃饭呀。

王世延说:那我去北京念书好不好?

“你要是实在愿意,那就好好学习好不好”沈擒宁说他:小延这么固执可怎么好额?说着就笑,说是广州那边管这个叫做“教极都唔听”。

王世延觉得他们那么多的时间里见的次数实在少得称奇,沈擒宁说是。然后他自己也想,这是为什么。

王世延当时也不曾想到若干年后他也会开启旷日持久的随大流的日子。有人用“酒量不大,一见就喝,一喝就醉,一醉就吐,一吐就睡”来形容他的那段日子。那段日子里,他大哥哥正在广州忙着创业。那段日子,因为一次缘故,渐渐通信就少了些了。

如今他还不知道在未来的生命的路上,在学校的公开课上,食堂里头,校园超市,要偶然遇到太醒目也太扎眼的人,以及除了他大哥哥以外从来没人待他那么好过的人。

006

王世延觉得人间本是流徙之地,没有一人无辜,没有一事容易,趣味乏善可陈。他对于“某某吃了那么多苦,一直没变坏,还是那么善良”这种说话,笃定那人本来就是一个好人,所以不会因为吃了苦就变坏,遭遇不公就自私刻薄。好比朱砂黑不了,黑炭白不了。类似“炭可碎,不可夺其黑;丹可磨,不可夺其赤。”你把它捣烂了磨碎了,它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那假如你要和他抬杠说“白布遇到黑色就是黑布,遇到红色就是红布,这该怎么算呢?”他想一想,会告诉你:那这个人本身就是善变的薄弱的不得已的人。做一个善良的人,是每个人的本分,好比婴儿都知道贪婪吮吸母乳,这是人的天性,又好比人都不可避免来自思维的、认识的、环境的、条件的禁锢和束缚,这是人的局限性。作为一个不得已的意志薄弱的人,也不要以身涉险,把自己轻易置于危险的经受不住考验的险恶环境中去,叫自己犯错;假如犯错了,对于己身而言,那就赶紧改正吧,对于外人而言,也不要去苛责他,因为他就是一个普通人不是圣人,因为是普通人所以内中有善有恶有懒惰局限各色陈杂。

王世延经常闹歌荒、剧荒,后来学校毕业好些年后,他有了自己的歌单。那歌单,有一个是“我喜欢的音乐”,就是顺手点个红心的那种归类。还有其他特别的歌单会有一个适当的名字。慢慢地他发觉那些“我喜欢的音乐”其实并不是最喜欢的,就好比第一印象不错来不及细品一般。只是暂时还不知道该如何给那些歌儿归类。

早些年用QQ音乐听歌的那会儿,好像划分没这么细致,早年和如今,就类比人生成长的两个阶段,有些人有些事不可能一直模棱两可下去,好比瓜熟蒂落,孕妇分娩,婴儿降生。该有分晓的,早晚会有分晓。早晚有一个相称的地方安置,或收纳、或弃置、或清空,让万物各归其所。

他有一点叫他父母不满意的就是,他爸爸和继母,他妈妈和继父,两个另组家庭里他的小弟弟小妹妹,他都不知道叫啥名字,感觉很累,他和妹妹有相同的爷爷奶奶,和弟弟有相同的姥姥姥爷,他妹妹和弟弟又分别有各自的姥姥姥爷和爷爷奶奶,大人的这种迷幻操作,让他有点置身于一团乱麻中。他也万幸,当初他父母并没有争夺他,而是听了姥姥姥爷的建议,让他在外家接受抚养了。不然,他到哪都可能面临爹爹不疼妈妈不爱的尴尬处境。

他父母有的是钱,给他生活费够够的花不完的钱。可是钱再多也有挽回不了的遗憾,比如不能延长姥爷的健康,不能医治姥姥的疾病,不能愈合生活留给人的难过。可是他也有的是固执,自从父母分开后,他就一直和姥姥姥爷生活了。他好久没那么开怀笑过,因为从小除了挨欺负受挤兑,就是这些叫人开心不起来的事儿。有时候父母当着他吵架,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小孩子,除了懵懂就是惧怕吧。他甚至不知道人家挂在脸上的笑容,自己怎么就没有。应该终究会有的他相信,他离开故乡,不是为了挣脱家庭的束缚,他要去远方,最早些比较深的执念就是,疼爱他的姥姥姥爷没了,他要去另一个疼爱他照护他的人身边去,离那个人近一点。仅此而已。虽然走的有点辛苦,有点阴差阳错。但是,只要肯行动,每走一步,就距离近一点了,对吧。

007

那年夏天的风太热了。就是热到熬过的夜、做过的梦、吵过的架、风扇里头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这种热留给人最深的印象,莫过于一个人生命中一个阶段的结束,和另个阶段的开启。故乡有个叫榆门的地方,也有个叫补门的地方。离开那里回来那里必然要从中选择一个或出或入。榆门种着榆树,年年春日挂着榆钱,补门种着桑树,年年春夏有孩子们攀爬上去摘叶子养蚕,有鸟雀啄食桑葚掉落一地。沈擒宁不曾见惯的这些,被见惯这些的王世延要带着这边的风物一直向北去北京了。

去那边就好多了吧,毕竟要开始新的生活了嚒。去与不去的时候,因为这个二人起过纷争,最终王世延以拼了命的钻牛角尖的执拗贯彻到底了久远年间的夙愿。西站那边,有学校接新生的车辆,京南郊那边,有沈擒宁等3人在等着给张罗报道,王世延到校后,看到陌生的熟悉的人,和陌生的地方,一时间不知道说啥好。就说:我爸爸妈妈都很忙。所以来不了了。沈擒宁跟他说:这位是我同学梁述,你可以叫他彼德。这是你小表哥的朋友齐衡一块儿练拳脚的。

王世延根本懒得记住这些名字,也不关心沈撄宁的事情。就说:大哥哥的朋友好多啊,我也要这样,认识很多很多的朋友。未几开始军训,军训的好处是王世延用高强度的锻炼忘记了好些叫人不痛快的事儿。不好处是军训以后,沈擒宁之前给他分析的选择填报志愿的,到这学校的利弊全都逐一凸显出来了。他并没有如口头上说的那样一窝蜂认识好多朋友。由小到大环境赋予他的壁垒,更适于自己独活。起码那时候客观情形便是如此。

他们学校进门口是主楼,主楼是那种半黄不灰的介于二者之间的颜色。五层,有东西配楼。楼前四棵大松树,具体是什么松树他喊不出来名字,就有些类似小孩子都会画的那种简笔画,由上而下分别是若干由小到大的三角形组成树叶,下面用长方形组成树干的那种松树。

他妈妈很放心他来这边,家里的想法是他们家有钱,让孩子念书就是有个地方收留,不至于到社会上七混八混学不到好无所事事。至于上什么学校是无所谓的。而且沈擒宁他们家在这边,也可以有个照顾。所以有啥事儿,王世延的妈妈就联系沈擒宁。可是当时沈擒宁和沈撄宁都在广州上大学。命运的安排,就是很离谱,人的智慧和能量又是如此有限。

假如18年一晃而过的话,那4年更是连1晃都够不上的,王世延如此给自己鼓劲加油。他到底是没有妥协过的,不管小时候撒开腿逃跑,还是结结实实挨揍,他能扛过来,他也相信自己在接下来的日子,也能更好。因为,那么难的时候都过来了,只不过之前有沈擒宁那个远方的念想,如今自己来了当年这个念想所在的地方,这个念想去了更远的远方,就只有自己而已了。

他甚至就要挑战一下自己,不去依靠任何外力,试着自己去眼下的和以后的生活中,去走一遭,看看会是什么样儿。假如有一人一个猛子扎到生活里头,那必然会遇到情理之中的遇到。开始命中注定的开始。就和王世延一样。你站在一时一处上,不明全貌的那会儿,就随着日月往前走吧,先走一段再看走弯路没,虽然辛苦,到底是值得的,虽然一言难尽,毕竟还有光亮相随,希望照耀,没离开你。

如今,回想当时,没人知道沈擒宁想的是什么,有没有察觉王世延接下来几年刻意地疏远。沈擒宁就和时钟那般,到时候就响。不管有没有听见。那会儿就好比是一个心智尚不健全,一个涉世尚不深切的时候。造物要安排给人成长蜕变,或许会不挑时候,不分场合。等到一杯水凉了再去相见,虽然不热烈,却有些平淡之后的回甘,有些纯良赋予的温暖。只是王世延觉得当时的时间,不该用来使性子,不该把珍贵的时间用来挥霍和赌气。他忽然想到就是那种买糖果的比喻,小孩子攒了很多钱,去买糖果,自己爱吃的糖果就没了,他就挨个儿选,挨个儿尝,看看哪个和那个类似。他分不清,自己是爱那个糖果,还是爱糖果里头的甜。到如今,我也没想明白。

008

从来没见过这样,把上学上的就和上班一样的。你说他用功吧,他其实也不用功成绩也一般般。你说他不好好学吧,每天雷打不动去教室,从不逃课,真和上班儿似的。沈擒宁返校后,来过几次电话都被巧妙地避开了。寒假时候邀请王世延到他家一起过年,王世延说跟同学约好去南方过年。那几年真是好了,大概4年之后,他认识的一个姓薛的老乡,就是年年过年都想往南去,一次比一次走得远,直至有让他走不动了的人地物事把他给结结实实牵绊住才算。故乡之余这些人算是什么呢?海市蜃楼或是天上的月亮,挂在又高又远又够不着的地方。

小时候他做梦都想给自己家安装电话,长大后,他却因了莫名的情状就很排斥用手机,用一切能联系到他的,能暴露他行踪的东西,他喜欢不让别人找到,自己爱干啥干啥,爱上哪上哪。就是有人假如要问他:你有QQ吗,你有手机吗,我们怎么联系呀。他就跟人说:我有126的邮箱。

他认识矮他1级的学弟王布达以后,开始用那个QQ,那个QQ里头只有王布达1人儿。他就笑,觉得校园里头天天见面儿吃饭一起玩啥的,不用QQ其实也无所谓。因为老能见着。他小师弟说还是不一样,比如过年回家了,放假了呢。然后他们开始对QQ的视频啥的功能乐此不疲,就感觉很好玩。都是小时候想都不敢想的事儿。

那年寒假,他打算做家教啥的,王布达说:瞧你也不像缺钱的人儿,这咋还不回家了?见他不言语,就不问了。王布达的一个好处是很用心,不管是观察还是体量,都挺用心的。就好比一棵干枯的树杈,他的用心能让那树杈开了花。一年两年三年,三年之中,王世延随着王布达的熏陶和生活上习惯的养成,和父母缓和了关系,开始和小师弟一起追剧看《我爱我家》,一起笑得肚子疼,一起大段大段背诵里头的经典台词儿,也学着会捯饬自己了。

要是一开始有点野有点土,现在就是成了和先前不一样的由内而外的那种好了,是经过打磨的,经过温暖关照的,体会过善待和成长的,带着闪闪发光的夺目的王世延了,像王布达的作品,也像自己的作品。要让所有第二次见到他的人都眼前一亮。宛若新生。原来,并不是少了什么就不成,因为人生的际遇更好比一个站台,走了春兰,来了秋菊,总不会空着。

009

“王世延,你过年回家吗?”

“不回。”

“那我也不回。”

“呆子。”

“王世延……”

那会儿,王布达没完没了喊王世延,王世延就说他: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儿,之前一口一个师兄学长地喊,现在是越来越放不下你了是不?

王布达嬉皮笑脸地说那会儿因为不熟就是客气客气。

那年的结果是,王布达最终没和王世延在学校过年,而是王世延和王布达回去宁夏老家去了。那是他第一次去那边。

王布达取出票来的那刹那,肉眼可见王世延眼圈儿里有水打转。他就笑,说:得了。我说你是不是打小太缺爱了呀。这刚哪儿到哪儿呀。

王世延立马反驳:我不缺爱啊。我姥姥姥爷对我可好了,还有。他在想还有谁“还有我大哥哥”唯独不提他父母。

好多年后,在王布达的影响下,他放下了对父母的埋怨,因为每个人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和爱情,那有什么罪过了。好比,他王世延,也可以去追逐自己的幸福和爱情。

当时他眼里的小师弟,哪哪都是优点,及至特熟悉了之后,发现这个小师弟其实也没啥优点。但还是不排除,他对自己的特别。因他是除了姥姥姥爷、沈擒宁之后,这个世界上这个外界里最先关心他冷暖,在乎他喜乐的人。虽然那会儿他们也都半大不小的年岁。

王布达不知道怎么搞的,很喜欢《我爱我家》那个情景喜剧。他说那部剧时候他刚上小学。然后就心心念念地想看,看着下饭,看着入眠,看着失恋。以至于里间大段大段台词都能倒背如流似的。在王布达影响下,王世延也开始了那种无家不欢的历程。

他们的对话时常是这样的:

“你知道吗,我这冷眼瞧着,感情你们姓和的都是钮祜禄氏正红旗满洲呀。”

“不能这么说,亲不亲阶级分。我妈妈姓沈,沈腾也姓沈,我和他就没什么关系;我爸爸姓王,王一宝也姓王,我和他也不认。”

………

“小王,你把那红烧排骨给我夹过来一块儿,我吃的竟很受用。”

“不能吃少吃点儿,红烧排骨是人家的,身子骨儿可是自己的。好比您那喝酒,一见就喝,一喝就醉,一醉就吐,一吐就睡,搞不好,还会‘波及’别人。”

他们就这么一路互帮互学,嘴巴越来越贫,日子越来越开心了。

王世延发现,王布达的的家境和王布达的开心很不相称,那是在苦难中艰难开放的花,努力撞击的光。王布达很会理财,很会攒钱。还在那会儿没多少人用手机的时候,他就有了自己的手机了,属实叫人佩服。

年关上,王世延隐约察觉他大哥哥会到处找他,心里有些拧巴和不自在。他大哥哥也不知道怎么手眼通天地弄到王布达的联系方式,打来电话找他。有两大团话就在喉咙那儿堆着堵着填限着,不知道先挑哪一句说。那边放烟花的不多,放二踢脚的哪哪都是,于是就听不清说话,就扯着嗓子喊着那么嚷嚷着讲,话语清晰没清晰不知道,王布达是全听到了,两下里情绪是传递了过去。说痛快也不痛快,些微有些委屈。不知道打哪来的。

以下是稍晚些时候,王世延邻县老乡薛眼中的王布达,在王世延薛姓老乡眼中,王布达是这样的——一个笑容腼腆阳光的人,穿着深色的西服,但那衣服显得很不合身,好像是找别人借的,就为临时照照片儿吧,像是简历上贴的那种照片,又不大像。也宛如另一个自己。”

这是江同学眼中的王世延——

说话的人比我矮半头,脖子里和脸上给蚊子叮的包一片红,眼睛不悲不喜的,嘴唇有些嘟嘟的那种感觉,有些瘦,或者是弱?总之气场不大强大,但是也满吸引人,因为他嘴角挂着笑,哪怕他不说话的时候、忧愁的时候,嘴角也是自顾自的那么不配合的笑着的那么一种天真无邪的感觉,总之瞧着还成的一个人,不叫人讨厌。

这是相关王世延另一个重要节点的武阳眼中的沈擒宁——

感觉温文尔雅的,器宇非凡,谈吐不俗,眉间距离比旁人略阔,聪明安静,让人顿生亲切。

那个年过的百味杂陈,总之不是停滞不前的。崭新的生活还都等着他们。和这相关的几个人按照时间次序那样不早不晚要先后出场。

010

王布达的故乡和王世延的故乡有点像,因为都是黄土高原,就感觉有很多的土——不是尘土,是弥天山脊那般的土,能种地,能出产,能登高,能走车跑马。年时几日天气晴好就多半出去溜达,就看到白白的太阳挂在西南方向的位置,高天的飞鸟,风动的彩旗,远处穿着黑棉袄冷不丁儿吼一嗓子的人……一直往北边首府的方向望就一片茫茫然似乎接通着天边一样。

王布达问王世延:我姑姑做的饭好吃吗?

挺好吃呀,就那个金丝小馓子、南瓜小香油、烫面小香油蛮好吃的。王世延说这王布达就笑他,说:那个是烫面小油香不是小香油。

王世延看着王布达他姑待王布达有些大不同,就好像沈撄宁他叔叔婶婶待沈撄宁那样。那次他们往北溜达,王布达说他妈妈很小的时候就走了。就去银川那边的那个方向走的,没人知道走哪儿去了。他一边说一边指着那条官道那个方向。仿佛要把北边的天看透,看穿,留下个窟窿。

王世延摩挲了下他的头发,扳着他的肩膀不轻不重地晃了两下跟他说,咱俩差不多,就是我小时候,我小表哥老欺负我,他怕我大哥哥,所以我就时常巴望我大哥哥能来我姥姥家看我,一开始我以为他在太原,太原在我们西南方向,后来听说他在北京。我那会儿也是时常爬到高处往北边儿看,当时我们北边很远处有个很高的铁塔,我就看那个,以为到了那个铁塔下面,再往北走一走就快到北京了。那会真幼稚。

“那你干啥不搭理你哥了?”王布达问他,这事儿问的正在点儿上,王世延暂时没顾上梳理,也就一时间语塞,故而没言语。

王布达就说他小心眼儿。

“有多小?”他问着,用右手拇指抵在小拇指指肚那儿问他:“这么小?”

“比这还小,就和针眼儿一样”说这王布达更正说:要比针眼儿还小,就和针尖儿那么大。

他说:你说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多土啊。我们那里也有很多土。王布达说:要不管这世界叫尘世呢。

他说起来与众不同的一种土,叫息壤,就是会自己生长、膨胀的土壤。传说尧舜时候,大禹他爸治水用的就是这个息壤(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招帝震怒)。因为这土可以一直生长,永不减耗,就和这么多土一样。

王世延第一次听说这种神奇的土,当他听到“一直生长,永不减耗”这几个字的时候,仿佛灵魂被什么震荡了一下,觉得似有神奇。不过不曾细想。他那会儿只是觉得王布达拦着他买东西,应该多给他姑姑家多买点过年用的。就说:改天咱去银川吧!

011

王世延一直觉得,镜子本来是不发光不发亮,是光给了它光,亮给了它亮。它就变得与先前不同。王布达有个疑问:“那假如这光也走了,亮也走了呢?”王世延说:那镜子自己可以去逐日逐月逐光逐火。是不是?或者就让自己做自己的光。

王世延,在他人生路上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可以说是成功的,彼此之间抱团取暖,经历相似,且能相互学习。

比如,王布达在王世延的影响下就不翘课了。王世延在王布达的帮助下也开始逐渐学着攒钱了。也听了王布达的劝告,和父母极力改善关系了。学会原谅和包容别人,知道自己有些时候十分任性十分孩子气了。这是王布达给他的。

沈擒宁给了他什么呢?假如王世延给他带来了和平的火种,沈擒宁给他带来的是迟到的救护,只是他开始不察觉,好比他自己在明处,沈擒宁的关心都在若隐若现,似有似无的地方。好像他从来不曾靠近,也从来不曾走远。后头好久的光阴也证明,沈擒宁确实把他童年欠缺的全给他找补回来了,且是比原有更多。

二王,就好比是一对一半的人组成了一个的人一样。仿佛是自己遇到了另一个自己,有时候他们不是很爱护自己,有时候又爱护得有些过余。好比1个人,他把一年的挑费,在前两个月就花光了,剩下的时节就有些捉襟见肘那意思。爱情也然,友谊也然,信赖也然。

剩下的命中注定的一段光阴里,这二位一同假期做家教挣钱。一同回阳曲。一同制定了好些计划。一同遇到了沈撄宁,在一次春日的小病之后,就勾出来接二连三的不可思议不可言说。好比起初那样比方,有时候有些人是光源的同时,又是镜子。不知道他会成为谁的光,或是被谁的光温暖照耀。仿佛隔著說不清的山水。永日難平。

012

不胜酒力的小王同学有一次就学会喝酒了。人能学好需要很久,学不好就只那么一下。那一年,隐约听说沈擒宁回来北京这边了。来学校找过王世延几次,王世延都说自己不在,沈擒宁给王世延带了东西,就让王布达帮忙代收了。

王布达很奇怪,王世延和他爸妈关系都能缓和,怎么和他这个哥哥就一直拧巴了这么久。把东西交给王世延,看他一件一件拆开那么挨个儿摆着放那儿看。有风吹过来,就把沾着灰尘土气的大叶女贞的叶子吹到上头。

当王布达跟他说自己特想去毕业旅行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不是什么难事儿。当王布达建议出去租房住的时候,他起先觉得不大理解,后来觉得体验一下生活也是好的。当王布达跟他说沈擒宁好像能看穿人心的时候,他不以为然。王布达问他:是不是?

“我和我哥好些年没见着了,不大清楚”王世延一边说着,一边思量王世延的话和结论是否属实。

“你这位大哥哥都给你买啥了?”

“买了书和好多贴画儿”王布达说:“我哥还是把我当成小时候的我,觉得我还是喜欢这些小时候的小玩意。”不过那书,与其说是书不如说是画,现在管那个叫手绘、画本。那个时候还感觉很昂贵的样儿。还有一个手机。

王世延还是没用手机,就是不用手机惯了发邮件惯了,等到外头租房住了就放那儿了。王布达在一如既往地好的时候,也一如既往地更像是一个相熟起来的人那样了。

有次晚间自己后,他们在往回去溜达的路上,沈擒宁打通了王布达的电话找王世延,问他近况,问他“最近找朋友了?”没有,我一直有朋友。你知道的,就是我小师弟。好像鸡同鸭讲,好像“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那般。

王世延问沈擒宁:我小师弟说上次你送画本和手机来的时候是和你同学来的?

嗯。

那个梁彼德吗?

不是。齐衡。你小表哥的朋友。

噢噢,教人打拳的那个是吗,你们不在那边发展了吗。全跑回来这边。

嗯。我是回家。齐衡来这边读研了,就在你学校隔条马路那个学校。

“噢,我知道了”王世延觉得手机没电了,就说了一声,就挂了。因为沈擒宁也给他发邮件,不过他都没看。

沈擒宁就是告诉他一声,那个手机里头充点电就能用了,里头有手机卡,充了费了。自己的手机号也输里头了。

王布达看下手机,电还满格。也是这条路上,没多久王布达就醉了一次。人醉了应该是沉沉的,王布达正相反,轻飘飘的。他一路上念叨着要去的地儿,大理呀,丽江呀,斯里兰卡呀七七八八的念叨了一大通。王世延敷衍着他,让他别乱动,然后风吹过,闻到一股什么味儿。就自言自语道“这什么味儿了”,王布达短暂的清醒,说:奶香呗。

王世延也不走路了,就挨那儿笑,笑得肩膀一颤一颤的,趴在其上似睡似醉的王布达也一颤一颤的叫人好笑,那一路始终轻飘飘的,路灯的光,两边学校、校舍、图书馆的灯火跃跃地跳,像是隔着柳岸的火,燃而不焚直至天明。王布达的念叨就和咒语一般,就和即便获罪于天也要不择手段的目标一般,距离一个梦越来越远,距离三个人就越来越近了。

013

那会儿网吧时兴了好几年,他们都玩QQ空间,发说说啥的,王世延的妈妈有时候会和他视频,完后有次问他:世延你咋生病了?王世延说那是我半年前的动态了,您和我后爸爸还好?她就抱怨:好什么好呀,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让他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下午沈撄宁就打电话找他,打的依旧是王布达电话。

见面后,彼此看着对方都别扭,因为恍如梦幻那般,已然好些年没见,当时的小孩子,如今都长成了大人——

你是王世延?沈撄宁问。

不然呢。王世延以问作答。

你妈说你病了,让我看瞧瞧你。说着冷冷地瞅了几眼。

怎么不是大哥哥来?王世延问。

谁来不一样,反正好些年你也没见过我哥。沈撄宁说着一阵不以为是地笑:再说他又不是没来过,你又不是没搪塞过。

您这大少爷就空手来瞧病人?

他然后掏出来一信封儿,沉甸甸的交给王世延。王世延感觉里头都是钱,说不敢要。

沈撄宁让他拿着,说:我哥给你的。又不是我给你的,你要不乐意要,那等他来了你自己给他。我只负责跑腿,别的事儿别找我。然后就说给他买了手机不用,联系起来很不方便,要把自己的手机号给他,他让人给他发邮件。

沈撄宁指着王布达问:这是?

我同系的小师弟。

那让他替你存着我号儿吧,有事儿找我给我打手机。其实他开始联系王世延打的就是王布达电话。王布达刚从超市出来,拎着一兜儿零食。说他饿了,他们就去吃食堂,完后这个长大后不沾人间烟火的沈撄宁也跟他们吃了食堂。

王世延比王布达要早毕业一年,好些时候因为时常见面,就觉得俩人要一起毕业似的。或者毕业了也觉得没毕业似的。剩下一年毕业的时间里,小师弟也忙也闲,忙的时候有时知道他在忙什么,有时不知道。王世延毕业后就不大拿家里的钱了。毕业后沈擒宁托人给他找了工作,薪水和待遇都蛮好,他没去,和沈擒宁商量,能不能等等一年之后,让小师王布达弟去。沈擒宁满口答应,而且说他去他的,不耽误他小师弟去,不过最后王世延也没去。他发现,许久不见沈擒宁有些变化,似乎只要他开口,他就会答应。

小师弟当时心还没那么野,王世延一度老觉得他在愁什么事儿,但是王布达不肯讲。临近毕业前说想来一次毕业旅行,想去丽江啥的,或者是更远的地方。有次就灰心落寞地说,他取消去丽江的计划了。问他咋了,就支支吾吾拿话搪塞,后来才知道他钱给人骗走了。因为这个事儿,王布达受了打击,往后就不攒钱了,就是那种有了就花,有了就花。这,是一个转折和另一个阶段的开端,说不清是好是坏。

好多年以后,王世延想,自己在这段时间里,这件事情上,起了什么作用,要是自己能和沈擒宁一样,是不是往后一切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但是,假如当时当这一切都结束。他们几个又会何去何从。

因为,彼时。一年以后,他要认识和彼此关照许久的人、被他小表哥坑苦了的人、和他宛若孪生的人已然到这边了。就等着拣选好的某一天缓缓遇见。也不知道谁是谁的劫数谁是谁的救赎,因为一个人的一念之差,把好些人都卷入其间,把好些事情都带到了不受控制的另一块茫茫原野上。

014

学会吃酒也不值什么,学会抽烟也不值什么。只是凡事都有开始的时候,只是开始的时候那个契机叫人每每很值得玩味。当你知道原本以为应当有风景美不胜收的一条路其实平平无奇之后,还愿意走,那估计是很爱这条路吧。当一个人你发现他没啥优点还是叫你喜欢的话,那估计就真的喜欢吧。因他比路的情况更甚,人可能会被动选择了路,比如小时候去某地的必经之路,却一定会主动选择了人。

王布达的毕业旅行眼瞅着要泡汤了,毕业的聚会却一场都没落下。那时候,学校西墙外头沿着高墙有一大溜大叶杨树,再外围就是好些汽车修理,驴肉火烧,吃吃喝喝,唱歌五六的地方。再往西大概4站公交或者2站地铁,有更繁华些的热闹些的娱乐的玩闹消遣的地儿。往东过了凤河和一条大公路口银星那边儿也很热闹。周边的人,包括2校毕业季的学生,大抵都在这俩地儿热闹,也有个别要去城里头摆谢师宴的,那是另说。

就在隔三差五大聚小聚的这时日里头,王世延被喊去跟班儿随扈他就去了。那是他第一次见屋子里淤了那么多人舞舞扎扎五光十色的人,叫人胸闷气短,王布达就是其中一个。唱唱跳跳,乌烟瘴气的,一屋子人都蛮高兴。有人过来时不常散啤酒散烟卷儿散爆米花儿果盘儿牙签儿啥的,他就挨那儿待着看。他以为王布达要敞开了喝,不过貌似也没少喝,只是闹腾劲儿太大也就不上头了似的。

等到最后,零零散散的没几个人了。他们也准备撤了,王世延不知道为啥就有点生气,“走吧,人都走差不多了”他催王布达。“待会儿,有事儿和你说。”

“出去也能说,这里头味气不好”王世延说完瞅王布达,他懒哒哒地瘫在沙发上,嘴里叼着一根儿烟没点着。

王世延很窝火问他:啥事儿说,说完走。

心下一炮燥就四处找打火机,因为他是不抽烟的,所以也没找着,这时候不知道是谁的烟卷儿抽完了,指头一弹就连烟头儿带着火星子弹到墙边儿那,王世延就去拾火。王布达看到就喊他,你回来。

“找嘛,这儿有”说着打了个响指,跟他同学说:你火拿来给我哥用下。

然后他自己给王世延点着,自己也点着了。

“咋了,你不高兴了?”王布达似醉非醉地说:偶尔使唤你一下就不痛快了?

“不是,你有啥事儿跟我说?”

也没说,就出去了,往回走的时候,他就知道了王布达毕业旅行泡汤的事儿。想想是叫人窝火,因为人只能毕业一次,计划好久的旅行泡汤是叫人沮丧。可是人啊,就是奔着什么来的呢。就是想要的太多,总觉得再努努力,或许就是可以的。总觉得再装装可怜,或许会有救援的。或许觉得再干干坏事,应该还是不在罪大恶极那一等次之内的,应该还是会得到垂怜和宽恕的。

他们就决定一起想一想办法,路过校门口的时候,王世延看到了对面的学校,想起来沈擒宁那个不叫人喜欢的朋友还是同学就在里头念书,其实当时他不知道齐衡已经毕业去了小乘巷那边了。他想起了沈擒宁,打算问沈擒宁借点钱,去丽江应该不难,回头还了他哥哥就行。王布达也在想办法,他没想到,这个办法想的是那么得好。居然非但促成了毕业旅行,还越去越远上斯里兰卡去了。

有的人来人间只是看看这里的好,看看这里的光,知道下这边的凉薄冷暖,就知道下什么是人间;有的人来人间,不管认不认识,有无渊源,好似收租子的,无的想有,有的还想更有,不耕种的想要出产,风调了还想雨顺,呼风了还要唤雨。可劲儿的不餍足,不嫌累,不知倦。

而王布达不知打小受过什么制,像是来人间赶场的,一场热闹都不愿意落下,一次欢会都不愿意缺席。

抛开一切不说,王世延觉得那夜还算蛮好的,问题没有解决不了的,他只是觉得静谧难得且叫人可爱,要是每个人都能有那种安安静静的气象,彼此认真看待和感受下周遭的人事也是极好的,如他小时候很早听过的,一直很喜欢的,板寺山附近圣徒们唱的《犹如野鹿》,叫人安静,且生出来希望。即便暗夜,也有烟花有光。可是,他中间的这段时光就要翻页了,可是他当时犹还不知,这安静这好夜多像是沧海遗珠那般遗落在人间的爱情——

犹如野鹿渴慕溪水,我也渴慕你

唯有你是我心所爱,我实在爱慕你

我爱你远超过金银,我完全心悦你

你是我朋友我手足,我冠冕我生命

唯有你是我心所愿,我不能没有你

……

015

春寒料峭的某次,人还都穿着羽绒服暂时没褪下的那会儿,有次操场遛弯儿,王布达说这个羽绒服拉链是金属的,冷不丁儿挨着脖子还冷一下子。建议往后要买塑料的拉链应该好些。然后说话的不知道记住没,听话的是感觉蛮有道理,一直记了好久。

人世间的事儿,只要肯努力,就都会有转机。然而这一次的顺利,貌似不是王世延努力来的结果。小师弟顺利地去了外间海逛了一趟。王世延因为没护照没能一起成行,要说没遗憾吧,其实还是有的,因为毕竟是一起计划许久的旅行。要说和遗憾相比,全世界就要庆幸他万幸没一起参加。就全世界知道的一个真相,就他蒙在鼓里。

他也似乎和沈擒宁弯弯绕绕的好些年之后,总算是见着了,像是为了这次见面专意从梦里跳到梦外,像在梦外头见着一般。因为沈擒宁的爸爸过生日了,沈擒宁喊王世延过去。因为很少出入这种富贵人家,虽然沈爸爸是他小姨夫,但是他在电视上常见,但是从小见的不多,一来有些陌生,二来也怕那种退了退了官威还在的叫人生怯和不自在。

为这,王世延破天荒给他妈妈打电话,问他小姨夫过生日,他给买啥。他妈妈给他的建议是,别那么认生,就算你小姨不在了,还有你俩表哥了,就过去和自己家一样,和热闹热闹就行。东西也看着买点就好,那样人家,什么没见过了。一通话说的王世延更没主意了。

及至见了沈擒宁,他把上次借了预备给王布达用的钱还了,然后就要一起买礼物去。沈擒宁说:给你买好了。别张罗了。王世延看是两瓶好酒,一个太空车,还有一个手动刮胡刀,一个茶叶。

一路上,沈擒宁问他王布达的事儿,他问沈擒宁齐衡和梁彼德的事儿。那天,沈撄宁居然没在,问过才知道去斯里兰卡了。王世延只觉得耳熟。沈擒宁告诉他:凡事儿别太较真儿。那天没想象中的那么尴尬,就是和家里头似的,他小姨夫虽然离开老家那么久,但是还是保持了多少年的老习惯,比如爱吃面食,吃饺子蘸醋啥的。一口地地道道的老家方言,叫人听着很舒坦。

过后,王世延问沈擒宁:你和小表哥还会说方言吗?

“会的。”

“没听你俩说过,说得有小姨夫好吗?”

“没有。”

回去京南郊的路上沈擒宁说“你,别轻信人。”

王世延答应得好好的,沈擒宁说他估计和你说也没用。

“那我是不是很没用?”王世延一听到没用这俩字儿就受了刺激似的满脸认真地问他。

“谁说的?”沈擒宁说:“等我揍他去。”

沈擒宁看他一脸愁容,他问沈擒宁:你和齐衡,关系很好嘛?你俩要是关系很铁,我会难过的。我老早就想和你说了,他可能除了你还有别的朋友,别的同学,可我就你一个大哥哥了。我感觉我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跑了。我可是先认识你的,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你怎么可以叫他抢走了。我那些年的念想和盼望我到哪儿找去,我受过的那些熬煎和小心翼翼跟谁找补去了?

所以,我一直不喜欢他。就和沈撄宁和沈援宁从小不喜欢我一样的不喜欢他。你——你知道嘛。

他说话的时候,沈擒宁似乎置身万丈红尘之间,等到了天地初开时候预备给世间万姓的话,平复一会儿说了句“知道。”

所以,就是不打招呼,不去面对,就要单方面逃跑了,单方面疏远了,是这道理不?只是觉得眼前这个人,还是之前被大鹅追着满世界跑的那个小孩儿——据沈擒宁回忆的是这样:眼里明晃晃的,就和王世延小时候哭了的那次一样,我从小讨厌王世延,从来不给他好脸,那次在我姥姥家,我骗他出去玩,然后偷偷把养鹅的栅栏打开,那些鹅一下就飞奔出来,扑棱着翅膀朝王世延过来要追着啄他,他吓得往我这边跑,摔了一跤,顾不得痛爬起来跑过来抱着我哭,让我给他把鹅赶走,就是那样的眼睛里都是泪,你看不到他的眼眸,只是看到一团水,滚来滚去,和倒满了水的碗快要溢出来那样。当时王世延磕破了嘴,嘴里留了血。也遇见了替他撵大鹅的沈擒宁。

相比好些年过去,由衷之言一吐为快之下,如今的万丈红尘,似乎有比王布达后来从斯里兰卡拿回来的红茶和五颜六色的海玻璃还好。只是,王世延一下子没想明白,因为让他明白的人还没遇到,且马上就要遇到了。只是,同样置身万丈红尘中间,王世延还不知道。

016

那一年真是认识人的好年劫,魏宝、武阳、薛小川、江鱼儿、王皓这一干人呢都要陆陆续续地在这个人生命中经过或者停留,寒暄或是认识了。他们认识的方式很特别离奇,这段经历是好多人想删掉的经历,这期间的果实,是他们想一直珍存的果实。就因为谁也不曾想过能在那么不堪的境地遇到过那么好的人。

王世延因为组织大规模作弊,认识了不曾动手就致人重伤的薛小川,在二人认识的地方,魏宝打千里之遥的地方打着铺盖卷儿开始受多人嘱托的、自己乐意的第一份工。

有次饭后,在食堂和活动室夹道之间,王世延看到魏宝坐在自行车上,双手把着车把,岔着腿就那么直愣愣往前冲过去,摔一大跤,插着腰在一旁放声大笑的人正是武阳。这是头次和这个人照面儿,一来知道那个凶巴巴的人其实不会骑自行车;二来知道那个不友好的人放声大笑起来,也是蛮友好的。

王世延和薛小川相处时间有半年长,这倒是其次,关键他和小师弟王布达长得太像太像了,好多次,好多人怀疑他们是双胞胎。知道这个事情的还有沈撄宁,他知道得最早。

之前那么好的朋友,谁也不曾想到,就这会儿要从自己的生命中完成彼此的陪伴,就要退场了。在彼此不察觉的时候。好些时候,外力也在牵引,内力也在顺从,于是乎,就那么有违初衷地朝着之前想都没想过的方向去了。

那个春天,事发之前还下了些雨来着,在机器人学院那边;在西四环那边,好些人聚在一起抽烟,紧巴巴地,认真真地,开心心地省钱过日子;秋天的时候,就被迫各自分别、各自相见了,在崭新的叫人受累和需要慢慢习惯的地方。行前,沈擒宁问王世延:怕吗?

王世延说不怕,相比害怕,更多的是一些挂碍。他把需要保守的秘密托付给沈擒宁帮他保守,需要照顾的人托付给沈擒宁帮他照顾。想来想去,唯独不知道该和他这个大哥哥说些什么。因他并未觉得组织大规模作弊是什么羞耻的事情,只能说是,一时不慎,误入歧途了吧。只是觉得一切都有回转的可能。只是,从小到大,走在哪一条路上,是非畸正,没人提醒过他,他并不为将来担心。他只在乎,在人间留给他的好生难得的火,别给熄灭了,那暖别给冷却了。假如有一丝贪婪,是留给自私的标签,他愿意自私这么一次了。

那半年中别样的白天夜晚,几次的动魄惊心,吃过的从金州来的巨大的草莓和糖,蘸过的薛小川调和的除夕的饺子醋,发现一个不得了的秘密,心思念虑里一闪而过获罪于天的想法,都让人觉得难忘。有人就是能在漫漫长夜中,还想着其他人的凉热,也有人拿着画满小格子的揉得皱巴巴的纸上打对勾来对抗岁月的消磨。最后他们都要求仁得仁的时候,王世延发现,小师弟对他说了几个谎。那些谎话,一部分是沈撄宁帮着说的,一部分是沈擒宁帮着说的。他有些不懂,跑去问薛小川。薛小川只是说让他善待自己也善待别人。

他们一个是机灵的,一个是善良的;一个是健康的,一个是营养不良的;一个是要离开到花团锦簇中去的,一个是留下等着给人做顿好饭泡碗茶的。正应了那句: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不能暂停;有些人,一旦来过就各就其位。

王世延想见小师弟,沈擒宁就给找来了,闲谈中,说起学生时代的事儿,说起如今的现状。王布达说他们老家虽然没那么富裕,但是也没有那么穷,因为有黄河所以不缺水。虽然不富裕但是也不贫瘠,虽然没有星巴克,但是有蜜雪冰城和麦克风,没有陈赫的火锅店但是新开了海底捞。及至离开的时候,说自己过的都蛮好的,要出国学习了。这亦是谎言中的1个。只是那会儿,王世延并不会怀疑身边的人,就是说啥他就信啥。彼时吧,虽然不舍,也是欣慰的。


017

“娃娃娃娃你悄悄,爹爹回来买刀刀,刀刀削皮皮,娃娃吃梨梨。”这是王布达小时候的儿歌,王布达是石阳教给他的,王世延是从王布达那儿知道的。如今,王世延刚见到人,就要送别人。刚提醒人,就要祝福人。行前,沈擒宁、沈撄宁都在。他们要送走的是王布达,沈擒宁给找的好活儿,就是远些个,就在沈擒宁念书、创业的发祥宝地的广州那边。

王世延说:刚出来就要走,别走了。王布达其实不想走,但又没法子留下。念书时候,说起他们那年过年正月去银川的事儿。问他记得不记得利通南街180号的怡园大酒店,他学着《我爱我家》里头的口吻说:这酒店是比五星儿还差那么两星儿的好地界儿。因为他石阳哥就在那儿打过工。他拼命打工就为了早点攒够钱有一天能到北京去,后来生病,后来被家里盘剥要钱,他生病时候是那酒店的马总帮着照料、给的瞧病的钱,他本来打算攒够5000块钱就去北京,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攒不够,就在夜里下班儿后,给人扫马路,或是看场子,连着一个月下来给病了,花了好多钱,可是直至他去北京,都没攒够那么多钱,大概不到2000块吧。

“刀刀削皮皮,娃娃吃梨梨”那儿歌就是他小时候他石阳哥教给他的。

“你要是有机会再去银川,就记得多光顾一下马总那里啊。”

“知道,要去喊上我大表哥小表哥一块儿,他们有钱”王世延说:“那你石阳哥呢?”

“他不在了。”

忽然感觉眼皮和头颅都很沉重,王世延问沈擒宁,为啥非让小师弟一人去那边工作。沈撄宁没说话,沈擒宁说小王也愿意,那边都谈妥了,公司需要人,派个可靠的人过去,有什么不可以。而且,随时可以回来这边,两边跑的时候也是有的。就是辛苦点。你放心好啦,不会委屈你小师弟的。

他们和我们都曾那么鲜活过,都曾那么近距离共同经历过喜乐哀愁,有过不愿想和不能说,到底还是愿意一起去看以后的风景来着,可如今走了的风流云散,留下的乍暖还寒,好似发条走完的钟表,好似上满发条的命运。松弛着一根弦儿,紧绷着一根弦儿,各走各的,谁也管不着谁。

五月虽然有些冷,但是好多抗冻的,不怕冷的,火力壮的人都穿上短袖了,这样的傍晚,有俩人驱车扬长而去,有一人驱车星夜来接。这人便是接了大小沈信儿的武阳。彼时王世延沉浸在猝不及防的离别中,身无分文,拿着一盒烟,一个打火机自己漫无目的地溜达。只能随着去昌平武阳的住处对付了一宿。

他想起小时候每年春天,都希望去动物园,和其他小孩一样大喊大叫大笑幼稚地玩耍,抓着手不松开,看着可爱动物,和人家自说自话。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困睡了一路。

几日后,沈撄宁和沈擒宁先后请王世延吃饭,都点了王世延喜欢的菜。武阳也在场。武阳认识大沈小沈,是因为他是魏宝同学,王皓是魏宝表哥,薛小川是王皓朋友,沈撄宁是薛小川他们课大宗主顾。饭后,武阳和王世延去大兴租房子的地儿往过收拾东西。

你看这看似寻常的际遇中,他送走王布达,认识武阳,祝福了薛小川。他认真思考过自己的人生和未来的计划,在他愿意过的日子中,始终缺了一块,尚未补齐。还得好好找找。可是有人以为已经帮他找到了更好的,因此就不用再找了。

这个事情里头,从始至终都有沈擒宁一人儿躲在后头,像是一座山没人能移动,像是一条河没人能回转,他不为自己的益处,却无形中左右了别人的益处。他为一个近在眼前的稳妥,促成了不久之后的了两段磋磨。王世延只以为不会逗留,就拿着一兜火星子走过了精心博弈码放整齐的柴火。

夏天也要,秋天也好,打拳也好,住院也好。只一条,千万别相信任何人的智慧,因为智慧只解决智慧的问题。这是很久以后的一次婚礼当天,王世延忽然明白过来的。


018

沈擒宁印象中,自己的弟弟沈撄宁因为缘缘故故的事儿总和父母家人有些说不开的隔阂,有弟弟就和没弟弟似的,自己的弟弟就和堂弟沈援宁的弟弟似的。相反他那个似乎老被欺负的表弟王世延,反倒是和替代他弟弟沈撄宁来当他弟弟的人那样。可是他老被欺负,可是他距离自己太远了。可是自己的力所不及的地方太多了。因此他由小到大的隐忍并不为其他,只是让自己能更像是一个合格的称职的哥哥那样,只是积蓄能量,只是等着有朝一日的到来,虽然他不确定那到底是哪一天。

那一年,在沈擒宁生活的地方,如今遍地繁华的那些个地儿当时还种着庄稼,如今被开辟疏浚成湖泊、公园儿的蓟城发源地,当时还是一片荒芜。他们收到了阳曲老家来信儿老人离世的消息。及至赶回去他就发现王世延披麻戴孝挨那儿难受。一家子的丧事,仿佛是他一人儿的丧事一般,如横亘着的大山大河一样跨不过去,就那么单单薄薄地对峙着。

在他们离开阳曲要返回北京的时候,他明明白白地听到王世延说了句“能不能不走了,别回去。”他再问,他就不肯承认了。第二次,第三次,上学路过,他们一起说报考志愿的事情时,他都恍惚有句话可能会重新提起,过后又确定那确实是不大可能的幻觉。他一多半的自律和努力都是出自本能似的来源于此。

及至王世延来北京念书,和王布达结交,毕业出事儿及至如今。就是觉得这日子他属实吃过不少苦,却没享过多少福。你就难能看到他无忧无虑开开心心的样子,不是愁这个就是愁那个。沈擒宁在广州读书那次,就是王世延刚来北京念书那年秋天,做了个梦:王世延小小年纪一夜之间头发都白了。但是还是在笑,就是叫人看着揪心的那种笑。比那次小时候被大鹅追着啄着满世界跑哭得长泪短泪的还叫人揪心。

王世延这个人,没有沈撄宁的清冷果决,没有沈擒宁的不形于色,也没有齐衡的城府深沉,和薛小川类似,薛小川是那种随遇而安的真挚,王世延是得过且过的温良。可是光有这个应付这个世界的坎壈沉浮哪里能够?就想想,这二位有什么呢。也并非一无所有,只是全放在日夕祈祷间,成了不敢祈求的恩惠了。

聪明如沈擒宁在一事上也同样做过一次错打算,就是在那年五月以后繁忙明艳的夏天,秋天,和差点过不去的那个冬天;他以为一切都能转圜,每每也纳闷儿,怎么状况就会和脱缰离索的野马一样不受辖制了。这倒是其次,关键是在意的人被在意的人给耽搁住了,你没办法说是为了他还是害了他。

是那种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的范式,叫人跳不出去。他想起来那次王世延从广州回来去右安门瞧他,给他打五禽戏的秋天,打着打着,就哭起来;就好像那次他姥姥去世了,他要回北京,他要去广州,在村口榆门前,他问:现在还有人欺负你吗?王世延嘴上说没有,眼里明晃晃的不知道是难受被人关怀在意,还是打小的困境还没走出来。那会儿他就认识齐衡了,因为齐衡拳脚很好。所以,本来是打算让齐衡交王世延拳脚来着。只是后来,王世延一直跟齐衡没来由不对付。也就作罢了。

那冬天,他们把王世延从昌平接回来,然后就葳蕤了好几个月。也像是,重新活过了一回——一病新生了那般。沈擒宁从那会儿开始重新思考前前后后的事情。就是觉得自己有些想得太多了。以至于患得患失,要么或陷僵局,要么偶有被动。他也庆幸还在为时不晚的时候,就厘清了这些。看,要是顺遂,他总得有些波折。任凭是谁,概莫能外。


019

人之间的分别既然不可避免,那就注定了有的分别可以少见或不见,有的可以再见及多见。有点类似相约去外间吃饭,各色吃食如尘世间人自然有各色分别。或许觉得好,那就再去,反之就算了。王世延老纠结有次去找薛小川没能见着,沈擒宁就和他一起去临城异地去见了。当时他们第一次见面还在五月份,经过了一个夏天,一个秋天不见就和两个世界的各自纷争,到了彼此气力全无的境地。

那次就和约好了似的,一条路上,同天之内,武阳也在,齐衡也在,沈撄宁也在。除去齐衡相对置身事外,其他人等或多或少俩俩一双都牵扯在这些人事当中。沈擒宁思虑王世延啥时候就恢复差不多了;武阳思虑魏宝啥时候就恢复差不多了;沈撄宁思虑薛小川啥时候就恢复差不多了。彼时他们最大的三十来岁,至小的也就二十三四,精神也足,气力也好,要旁观者看来,也就十天半拉月的事儿,不至于那么不好恢复的。旁观者,也有不知道的,我们也有不知道的。据实际情况来看,个中有人确实恢复了好久。据说有的人来的慢,去的也慢,好比那种慢热的人。好比那种感情真挚,深刻,持久的人。

王世延爱犯困,几乎一沾车准睡。先前为了工作方便,武阳帮着报名,陪着练车,还考了车本儿,如今看来实在也用不着了。夏天去了一次广州,武阳他们也在来着,还见到了小师弟。见到了江鱼儿。因缘际会见到了王皓。那会儿薛小川还好好的来着,彼时他还拍了海边的照片给薛小川看,觉得生活要能一直如此,也算岁月静好了吧。只是真正的风浪波折还没到来。

当时不喜欢他的沈撄宁依旧不喜欢他,捎带着小师弟也跟着吃了挂落。小师弟看着比先更认真更清减了。只是,彼时他已然没有任何立场去提出任何建议了阻止任何行止了。

王世延不大舒坦的那几个月,沈擒宁干脆也就在家办公了。那个屋子挺大,一尘不染。他们就在一个家里头,但是都能很巧妙地避开见面,王世延不爱拉窗帘,喜欢自个儿待着。直到他如梦方醒,因为他寻过两次薛小川,就是因为头一次没寻见,才出了那么档子事儿,一直到如今他想起来还有薛小川这么个朋友,想见没见着。

及至见了以后,他有些理不清了,但依旧觉得沈撄宁实在不是一个好人。回去的时候,他进门都忘了换拖鞋,就一边想事情,一边径自往楼上走,沈撄宁问他:你怎么不开灯?黑灯瞎火的能看清台阶儿么?

“不碍事儿的”他转身坐在台阶上,有些闷闷不乐问沈擒宁。要不是因为我,你是不是不会干涉小表哥的事儿?还有小师弟?

“都过去了”沈擒宁说现在王布达也好了,在那边和江鱼儿工作都做得挺好。

沈撄宁也好了,不似先前那么不懂事了,收敛了好些了。

“武阳呢”王世延问。

假如当初不是沈擒宁插手,估计武阳如今应该和沈撄宁都各自求仁得仁了。

“你不怕他们吗?”

“没顾上想”沈擒宁说,当时只是依稀记得王世延喜欢吃鸡蛋皮冻和蛋挞,就怕错过了,就不好吃了。王世延也听说,沈擒宁喜欢吃面鱼儿,念书的时候,姓齐的同学,没少给他张罗和跑出去买。

那晚上就没开灯,人也不觉得饿,就坐着聊天儿,有的没的,有道理的没道理的。从那会儿开始,依稀几个人的目标突然就一致了,就好像万物各归其所那般,都为那个理应如此的局面去盼望,去发力。王世延的生活走出了泥潭,也打算好好研习做饭了。沈擒宁的生命迎来了光亮,也打算有时间一起回阳曲老家了。沈撄宁在收拾房子,等着接他朋友回来一块儿住。距离王世延去见薛小川的那会儿,大致要一到两年光景。

王世延感慨,自己喜欢的人也会有困顿和不顺遂;不喜欢自己的人,也有收获和眷顾。也不解,自己喜欢的人和自己不喜欢的人他怎么就凑一块儿去了。沈擒宁提醒他,这么想事是不对的。因为太阳要光照好人,也要光照坏人;春雨下给了善人,也下给了不善的人;我们喜欢的人,也需要在无常世事中间努力生活,不喜欢我们的人,也会被特定的人当作珍宝。

所以呢?

所以,就是开开心心地生活,接纳,祝福就好啦。每天都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可是我之前也是这么做的。可是开心生活,接纳,祝福,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不容易。

沈擒宁说:只要两个人一起,那就会容易很多。估计先前不容易,那是因为总是一个人的缘故,是因为没有人一起努力和鼓励和鞭策的缘故。

然后,就能清晰地在那个新的春夜里,听到一声长长的呼气声,随着一个笑意从心底如释重负。


020

王世延很天真,想得很美。他以为薛小川来见他的时候,他的厨艺就锻炼得差不多了。于是他在薛小川不在的日子里,加紧锻炼厨艺,又怕时间不够用,效果不够好,希望他晚些时日再来。只是,晚些时候,他就得多吃点苦头。他又希望他能早些来。横竖,王世延有个毛病,他热爱烹饪,自己做的东西从来都不吃,都是让沈擒宁给他尝味道。反正每次沈擒宁都会跟他说好吃。以至于,这种单方面的吹捧和奉承,大大地耽误了他厨艺的长进。

他再见到薛小川是在医院里头,薛的状态不是很好。他就想起来,薛因为他的缘故,膝盖上无缘无故给挨了那么几下子,逢着气候和季节变换就要闹腿疼。他时常和沈擒宁说起,他和薛小川在一起的时候,薛小川如何把他当成小兄弟儿似的那么照拂和爱护,在自己都左支右绌举步维艰的糟糕境地里。

“你要真对我好,那还不如把那些好,都转移给薛小川,叫他少吃些苦,就算是厚待我了”王世延时常这么说。那会儿,大致3个月左右的工夫,薛小川还在不大自由的期限之内。此前王世延不曾认识过他,是沈撄宁先认识的,从王皓那里,虽然红过眼,红过脸,但是从认识那会儿,这人就很努力,虽然磕磕绊绊的,营养不良似的,但是就是很努力,很知足。到如今也仍在波折和困顿中。

等好些了之后,那年圣诞节前,他居然自己去金州去了,去那边找王皓,然后遇到了杜小兵。就是从那会儿开始,坚持不用手机的王世延也开始用手机了,身份证被一折两半小半年后,也补办了身份证了。那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回去阳曲老家。彼时王世延手机里头,存着4个人的号码,依次是大小沈的,小师弟的,武阳的,薛小川的。其中大小沈和小师弟的被武阳无意操作失误弄丢过几次。

他们彼此商量过未来的日子,薛小川说想开一个宠物店,王世延最开始的想法是要开一个小吃店,后来到底对自己的厨艺不大自信,就说那和薛小川一起开宠物店吧,或者给薛小川店里打杂。

很久以前他当时填报志愿,沈擒宁是不同意他过来这边的。如今细想,他坚持了来这边,假如不来,可能是另一番生活,另一条路线,另一拨要被认识的人。他认识这些人倒是不后悔,虽然也吃了点苦头。如今可都过去了。只是他的波折过去了,薛小川的波折还没过去。当年年底,生了一场病,就回去老家了。又大概多半年的时间,好些计划搁浅,他有时间就要往薛小川老家那边跑。

之前,薛小川也抽烟,王世延也抽烟,如今都不抽烟了。薛小川是早些时候和魏宝赌气,索性就不抽了。王世延是因为嫌马路上垃圾桶少,拿着烟头一拿拿好久,或者跑大老远去找垃圾桶,虽然也能找到,虽然遍地乱扔烟头的也不老少。一个因为置气,一个因为怕麻烦,总之是都戒了。

二人在一处的时候,达成的关于抽烟的共识是:人活着本来快乐的事情就少,再不抽烟,那闲的那些时间,干嘛消遣去呀。及至戒烟了之后,他们发觉,能戒断一样东西,就少一重对自己的身心的束缚,这样距离自由就更近些了,因为这个世界上,对你构成束缚的东西少了一样了。

薛小川再次回去北京,感觉也没大好利索,就是为了带着他玩儿,就又去金州找杜小兵,找王皓去了。此前有几个月,是和王世延挨一块儿。因为你待我好呀,所以我也要好好待你。王世延就总这么想。就是人以类聚,所以,他二人能相处得好些,久些。

他问沈擒宁,薛小川啥时候就能和之前一样活蹦乱跳了。沈擒宁说这不好说,可能会很快,可能要很久。

那会儿他们所彼此认识的这一个圈圈里的人,都要准备着来年2月东四那边去参加齐衡的婚礼。这是除了沈擒宁以外,谁也没想到的,就沈擒宁也只是很久前隐约有个大概的意识,没想到会这么近。然后隔得时间有这么长。到底,齐衡是没能教会王世延打拳防身。如今貌似也不大需要了。因为,物候上春天来了,生命里的春天也来了。


021

这么些人,就在同一天,聚在一起参加齐衡的婚礼来了。之前,他们彼此并不认识。往后,可能也不定能时常见面。彼时,沈擒宁去广州读书,认识了寝室同学梁彼德;未几,梁彼德认识了过去读书的沈擒宁的弟弟沈撄宁;沈撄宁为要学打拳,在隔壁学校认识了拳脚功夫了得的齐衡;齐衡因为工作关系认识了到他单位实习及工作的武阳;武阳因读书认识了一同念书的金州来的魏宝;魏宝的表哥王皓因为从东莞来北京打工认识了同来打工的薛小川;薛小川因为沈撄宁同王皓的纷争认识了王世延;王世延因为读书认识了晚一级的同系的小师弟王布达;王布达因为沈撄宁公司派遣认识了沈撄宁隔了好几届的小师弟江鱼儿。上述众人,自为关节又环环相扣,成就因缘又收获因缘。就是这些人,这一日,都聚一块儿来参加齐衡的婚礼了。齐衡的新娘子姜芸芸,是武阳父亲战友的女儿,也是因为武阳的缘故,彼此认识了的。因这一层缘故,武阳这一天给人当伴郎。

武阳看到王世延和大沈在安静讲话,王世延在往他这边看,目光清澈,敦厚纯良。当服务生的金栋栋看到薛小川穿着深色的西服,虽然温顺好看,但好像有些智力不足。跟个大孩子似的穿戴着整齐的西服被小沈带着去吃他自己喜悦的吃食。

这些人,各自身上有各自的故事,偶尔在别人故事里短暂穿插,又跑回来自己的生活和故事中继续往前。

江鱼儿和王布达,此番头一次见薛小川,沈撄宁就给江鱼儿介绍。王世延则给王布达介绍他大哥哥沈擒宁。事到如今,似乎一切都没有了挂碍。就好像一总的困扰都得到了笃定的、唯一的答案。他们身在南方的朋友故旧们,难得来这边一趟,江鱼儿,貌似也该毕业了。他们都觉得人和人的际遇十分得神奇,杂乱无序随机中,又镌刻了必然的应当这样或必须那样的道理。

婚宴散后,众人都在楼下闲谈叙旧,王布达和江鱼儿要去京南王世延母校参观去了。梁彼德过会子,也要回家了。薛小川拿着一张卡想要一样东西,沈撄宁怕他不认识道儿,就带他一块儿去了。沈擒宁和王世延说:咱们也回吧。王世延要回去拿一样故乡小时候喝过的一种神奇的饮料,让沈擒宁等一会儿,去之前回头嘱咐道:你别走。听着像是回到往昔啥时候听过似的,遂答道:“知道了,不走”。沈擒宁说就在这儿等他哪也不去,让他拿了东西麻溜回来的。从这一天起春天的风开始越来越柔和了,众人的心也都腾干净了,如传说中的息壤,就在他们周围,昼夜生发,永不损减了。

王世延拿着饮料一路上晃,沈擒宁跟他说:当心回头呲一身。“这啥?健力宝?”“健力宝好喝还是芬达好喝?”“不知道,薛小川喜欢喝芬达”,王世延说小时候吃的那种辣条也蛮好吃,只是经常被人抢走吃不到。沈擒宁说往后不会了。过几天就回阳曲,回村儿里,买了吃那些。虽然此时时光没有倒流,但是还是叫人安心踏实。王世延这才觉得能如释重负,这才想起来许久没回阳曲了,也就打算在春四月,桃花开日,和沈擒宁一起回去,到小时候住着的姥姥家,把院子打扫一番,把屋子收拾收拾。毕竟,这一切,都是从那儿开始的。


(全文完)


和大

20220124~02121453在东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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