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在你面前我只是一个孩子

第二天，我如常地去上课，放学时，在教学楼大厅里意外地遇到林波，他迎上来说：“我知道今天你有两节课，会比较早下课，所以我特地在这里等你。”我心花怒放却假装冷静地说：“什么事要这么慎重？”他说：“昨晚我回宿舍想了很多，我把我的想法都写了下来，早上出去寄给你了。你应该很快就会收到。”我笑道：“怎么这么隆重，还要写信？我昨晚只是发发神经，早就没事了，你别往心里去。”“可是我真的往心里去了。”他提高了嗓门，周围有些诧异的目光投过来。我说：“我们去图书馆吧！这里不好说话。”他没反对，跟我走了。

我们来到图书馆的天台上，这里是我平常烦恼时最爱来的地方。我们在天台的一角席地而坐，我说：“你知道吗，在学校里，我最喜欢这个地方，因为很少有人来，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一个人跑来这里，对着远处的大山大吼几声，把各种烦恼都吼出来，在这里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可以感受到自然的博大，你会真正觉得自己的渺小，一点点的烦恼算什么。”说着，我站了起来，对着远处的群山大叫了几声，声音很快被淹没在自然的声响中，我笑了笑对林波说：“你看，我真的没事了。”

林波一直用一种疼爱的眼光看着我，那种疼爱会把人融化。我的心狂跳起来。林波拍拍我的肩说：“楚林，你是要人疼的，你也值得让人去疼爱。”我呵呵笑起来，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肩膀宽宽的厚厚的，很舒服。他说：“你比我乐观，你经历过那么多，还那么坚强，我不如你。”我笑笑说：“不然还能怎样？”他说：“我最近心情不太好，常常莫名其妙就想发火，我要学学你。”他站起来，学我对着远处的群山大吼了几声，他转过头对我说：“现在感觉好多了。”我站起来，也大叫了几声，他接着叫，我们两个像傻瓜一样相视而笑，没心没肺地笑，好像几百年没笑过一样。笑过之后，我们又席地而坐，谁都不说话，他拥着我的肩，两个人看着灰色的天空发呆，那一刻，我真希望能死去，这样就能把彼时的记忆永远留存。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波小声说：“楚林，我们走吧，去吃饭了。”我依依地起身，和他一起下楼。食堂里人不多，我们打好饭菜找了个角落坐下，我想起刚才和他在天台上的情形，不由得笑出声来，林波问我笑什么，我说没什么。他不再追问，他告诉我下午他们系和我们系有一场篮球赛，问我去不去看。我说我对篮球一窍不通，看不懂，就算去了也会睡着。他有点儿失望说算了，不勉强。我笑着伸摸一下他的下巴，像哄孩子一样说：“别这样嘛，给哥笑一个。”他咧了一下嘴算是笑。我也不再多说什么，吃完饭各自回宿舍。路上，我看到宣传栏里贴着篮球赛的海报，下午三点开始。

我在宿舍里待到三点，拿了几本书，慢慢地向篮球场走去。还没到篮球场，我就听到了加油呐喊声。我走进篮球场，奋力挤进观战的人群，努力在场上搜寻林波的身影——他是4号！他一边奔跑一边用目光在场下寻找着什么。于是，我趁着一个安静的空档，忽然大喊了一声“林波加油”，林波听到了声音，顺着声音的方向望过来，开心地笑了一下。身边的学生们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奇怪我为什么为别系的篮球队加油。我才不管，那一刻，我像一个脑残的粉丝看到自己的偶像一样，不在乎场上的输赢，只想看到林波。上半场结束休息，我跑进场内找到林波，他又惊又喜地说：“你不是说不来怎么又来了？”我打了他肩膀一拳说：“你的比赛我不来行吗？不过我实在看不懂，我去图书馆了，晚上请你吃饭。你好好打，我走了。”他点点头。我转身走了，把一切怪异的目光都抛在身后，你们就尽管猜测吧！尽管羡慕嫉妒恨吧！哥就是要和学校的“万人迷”暧昧了，怎样？！我就是要和这个天秤座男生如胶似漆，怎样？！

怀着这种愉快的心情，我在图书馆里看了一下午书，等我出来时，篮球赛已经结束，没人了。我哼着歌回宿舍，看到床上有一封信，就是早上林波说过的那封信，他昨晚写的。我迫不及待却假装从容不迫地躺到床上，缓缓拆开信封，拿出信来看，林波的字很漂亮：

楚林：

今晚当你用激烈的口气说出“你是我什么人，我的事不用你管”时，我像被人重重地打了一记闷棍，怎么回到宿舍的，我都不知道。我想了很多，千头万绪，我用笔记录下来。是的，我不是你什么人，但我们认识两个多月了，我想应该是很亲密的朋友了，你还这么说我，我很难过。

我知道在你身上发生过很多事，作为朋友风总想替你分担一些，烦恼、喜悦都可以。你是一个太好太好的人，更是一个孩子，有时挺情绪化。我希望你学会放下，放下之后，你会快乐很多，其实我也不是一个完美的人，认识你之后，我才开始学会放下过去，接受自己的不完美。不知道你会不会因为我的不完美，而不接受我······

林波写了很多，足足有5页纸。我糟糕的记忆力只记住了这些，而这封信在后来多次的搬迁中莫名其妙地遗失了。我记得看信时我的心情非常欢快心跳很快，有许多美丽的幻想在我脑海出现。我想象着毕业后和林波一起打拼，过着辛苦但其乐融融的日子，我们用自己辛苦的工作所得买了一所海边的小房子，面朝大海，我们在清晨一起出门工作，在傍晚一起看着夕阳落入地平线······双鱼座爱幻想爱浪漫的因子在我当时的脑海里爆炸，我当下决定，毕业后无论如何都要和他在一起，不管到什么地方，再苦再累，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我都愿意。只要有爱，没什么不可能。

那时的我真是很傻很天真，以为有了爱，一切都不在话下，那时还没离开校园自食其力，对未来的幻想总是很美，加上双鱼座恋爱大过天，很少会仔细考虑现实。我当即拿出笔和纸给林波回信，写了些什么早就忘记了，只记得轻描淡写地解释了前一晚的失态，以及用同学、好朋友的口吻写了一些对未来的期待。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写这么空洞的话，但我不敢写出什么过于直白的爱之语，即使我们的平时的行为举止像极了热恋的情侣，我还是不敢，一方面我没有听到他亲口对我说出“我爱你”，另一方面我当时想，如果哪天我们分手，这些话会变成某种话柄，我才不要成为笑料。

寄完信，我去图书馆，照例多占了一个座位给林波，但一整晚他都没出现，我心神不定，没心情看书，直接去他的宿舍探个究意。宿舍里没开灯，一片漆黑，借着路灯的微光，我隐约看到林波的床上躺着一个人，我试探地叫了一声“林波”，那人应了一声“楚林，是你吗？”——果然是他。他从宿舍里出来，说：“不好意思，我今晚没去图书馆，忘了跟你说一声。”我问他是不是心情不好，他没说话，只是靠在栏杆上，点了一支烟，抽了两口就熄灭。我们一言不发地站了一会儿，还是我提议一起去走走，他点点头，我们一起来到操场上，无语。

半晌，我说：“林波，出什么事了，你好歹说句话啊。”他叹了口气说：“楚林，我现在觉得很迷茫，再过半年我们就要毕业了，很多同学都开始联系实习单位，我也开始联系，但一直没有消息。我一个人在外面念书，没有什么门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不是也没有找到实习单位？现在烦恼这个也没什么用，放心，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一直这么想。你会有好前途的。”其实我心里也没底儿，只是为了给他打气，我希望他一直是我所认识的朝气蓬勃充满希望的林波。

“毕业等于失业，”他苦笑了一下，“我要是有你一半的才华和乐观就好了。”

“我哪有什么才华，我也不乐观。我也是一个人在外面念书，比你更加无依无靠，你如果没事儿干，还可以回家，你有爸爸妈妈有哥哥，我呢？我有什么？爸妈没了，我也不可能让姐姐养我，其实我是在一条绝路上走。我不希望你这么灰心沮丧，有什么困难，我们一起面对好了，怕什么！”

林波望着我，似乎开心一点了。我笑着说：“打起精神来，要给自己信心，工作找着找着就有了，不用怕。”我差点儿就说出“没工作我养你”这句话。林波笑了，他摸摸我的头说：“楚林，你是个很好的傻孩子。”我说：“我都21岁了。”林波忽然一把抱住我，把我整个人紧紧地拥在怀里。我错愕了一下，也张开手臂抱住他，我的脸埋在他宽厚的胸口，听见他有力的心跳，我多希望现在是世界末日，好让我们这样紧紧相拥着变成永远。

许久，林波才放开我，我恋恋不舍地从他的体温中出来。我们又沿着操场走了起来。我低声地唱起《我愿意》：“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忘记我姓名，就算多一秒停留在你怀里，失去世界也不可惜······”他先静静地听着，然后跟着唱：“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被放逐天际······”他厚实的男中音和我清亮的声音很搭。是的，我真的忘记了自己的姓名，我真的贪恋他的怀抱，林波，我爱你，无论去到哪里，我都愿意，无论为你做什么，我都愿意。

我们的关系暧昧地进展着，为什么不干脆挑明了？可能是因为太年轻，年轻到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是的，命运，这双无形的手把我们的心恣意揉捏，它是个阴险的狠角色，先赢得我们的信任与好感，然后再一把撕去温情脉脉的面纱，让我们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于是，我们在穷尽了所有的精力和意志之后，只能屈从于它——这是今天的我回首和林波的往事时，所能想到的解释。

寒假到了，我和林波各自回家。离开前再三确定要联系。到家后，我稍作休息，就给林波打了电话。当电话接通的嘟嘟声响起时，我的心也怦怦直跳，矛盾得想立刻挂掉电话，又担心接电话的人不是他。“喂——”熟悉的声音响起，是他！是他！是他！“林波，我是楚林。”我的声音竟然有点儿发抖，怎么会这样？

“我知道是你，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你终于打来了。”他的语气平淡。

“你几时到家的？”

“昨天晚上，你呢？”

“昨天下午。你回家有事情要做吗？”

“我哥开了一家店，我要去帮忙做事情。”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他也沉默了。我忽然冒出一句：“有没有很想我？”撒娇般的语气，连我自己都吓一跳。

“偶尔吧。”他似乎有些迟疑。

“才偶尔啊。”我继续撒娇。

“我一天要做很多事，没什么空闲的时间，不过，有时间我会想我们在学校的时光，还有毕业后的打算。”

我听着他的话，想着怎么应对，这时，他说：“我要去做事情了，先挂了。BYE-BYE。”紧接着传来忙音。我呆呆地握着听筒出神，半晌才放下。能听到他的声音已经很好了，我还能要求什么呢？这时，姐姐回来了，我们没有太多的交流，一起吃饭看电视，让电视的声音来冲淡尴尬的气氛。电视里正播放着娱乐新闻，张国荣正式承认是同性恋。我心里正暗自羡慕，姐姐冷冷地冒出一句：“恶心死了，脏死了。”我错愕了半秒，假装糊涂问什么脏死了，她说：“同性恋，脏死了，想想就恶心。本来男人就该和女人在一起，怎么可以和男人在一起？这像什么话？根本是变态！是十恶不赦！”我只能嘿嘿干笑两声来掩饰，她的想法代表了大部分恐同反同人士的态度，要扭转他们的思想比攀登喜马拉雅山还难。我懒得理会，但同时有一个想法掠过我的脑海：如果她知道我是同志，会怎么说？答案不难想象。

整个假期我都克制着，没有给林波打电话，甚至大年初一也没有，他也没有给我打电话。我只能借着想象来想念他，假期一结束，我逃也似地离开家，坐上长途车赶到学校。这个学期是大学里的最后一个学期，课程很少，其余的时间就让我们找工作等毕业。大家都有一种茫然的感觉，马上要成为社会新鲜人，却没有新鲜的喜悦，只有对前途的不确定和迷惑。而我，则多了一份对感情的牵挂和慌张。我不知道我和林波未来的发展如何，我只知道我想每天都能见到他。

我在傍晚时去了林波的宿舍，他刚到，风尘仆仆的。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他安顿好之后只简单地说了一句“一起吃饭吧”，我们默默地来到校门口的一家小店，点了两个菜开始吃饭。他问：“寒假过得好吗？”

“挺好的，就是不能看到你。”

“现在不是看到了？”

“对了，我们这学期只有半个月的课程，其它时间找工作，你们呢？”

“我们还要上一个月的课。你想好找什么工作了吗？”

“我？我想找专业对口的，比如外贸、翻译什么的。你呢？”

“还没想好。”

“我们可以一起找。”

林波“嗯”了一声，沉默了。我忽然开始滔滔不绝地幻想，我想象着我们都找到了体面而称心的工作，我们一起租了一套小房子，每天一起出门上班，下班一起享受私人时光，去海边散步，到操场上慢跑，就这么幸福地生活了一生一世直到死去。我被自己的幻想打动，忍不住笑出声来。林波有些不解地看着我问我笑什么，我说：“我在想我们毕业后的事情，我们可以一起工作，可以住在一起，不用去考虑什么，只要我们自己快乐就好。”林波苦笑了一下说：“傻瓜，社会不是这么天真的。”我说管它呢，林波说：“楚林，我有时真羡慕你，那么单纯，那么没有烦恼，你要是能一直这样多好。”我笑笑，不语，低下头吃饭，脸上微烫。

吃完饭，我们一起去市区逛荡。林波借了一辆自行车载我。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他厚实的背挡住了初春夜晚的寒意。我看着他的背，真想把他抱住，但我没有，我只是把头抵在他的背上，感觉他的体温。我开始唱《我愿意》：“我愿意为你忘记我姓名，就算多一秒停留在你怀里，失去世界也不可惜······”他也跟着唱起来，我们的声音在风中飘来荡去，我真的愿意为了多一秒在他的怀里而用整个世界去交换。我知道我爱他，那么肯定确定笃定；而他必定也是爱我的，只是我们都因为某种默契而没有说出口。我们在担心什么，我也不很清楚，我只是在这一刻的和谐中，隐约感觉到某种不安，我不愿多想这种不安，我要好好珍惜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因为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我们是相爱的，这就够了。